《當女孩成為貨幣》這本書讀到前三分之一,我再也忍受不了,google作者艾希莉・米爾斯(Ashley Mears)的長相。我太好奇了,她到底是怎麼進入全世界最奢華的派對圈,還說服裡頭不少大人物說出產業中的祕辛。我很快就查到她走在伸展台上的模樣,得天獨厚的大長腿,以及幾乎完美對稱的五官,我懂了,艾希莉・米爾斯之所以能親身田野調查,一窺這個充滿暴富與美女的世界,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她正爆了,她也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讓自己化身成她所描寫的對象:「女孩們」。
有鑑於此,米爾斯在田野過程中,幾乎不能脫掉她的高跟鞋,這些受訪對象帶領米爾斯走進一場場盛大的夜生活,做為等價交換,米爾斯也得提供她的美貌及情緒勞動。米爾斯很幸運,也擁有足夠經驗,她清楚天秤兩端各自是什麼回事。多數女孩卻不是這樣的,她們的年輕貌美很快地被這台高速轉動的娛樂產業給消耗殆盡,等到她們因年紀、熬夜導致外表走了下坡,她們旋即從受邀名單中被刪除,除了美食美酒與徹夜狂歡的印象,她們什麼也不能帶走。馬克思若親臨現場,一定也會忍不住睜大眼睛好好觀察,這是多麽高明的剝削,個體付出大量勞動,從中獲取報酬甚微,但到最後她們感覺竟然不壞,深信自己創造美好回憶。
「凡人勿近」的夜生活
富商們對於一群中年異男組成的聚會興致缺缺,但若有笑容可掬的漂亮女孩相隨,哪怕再怎麼艱深的投資標的,眾人投入的意願也會大幅上升。另一方面,金融時代到來,新興富人渴望著地位,如果能順帶釋放點壓力那就更好不過,在許多因素交匯下,一個更縝密也更頂級的娛樂鏈於焉誕生,也就是「美模與美酒」模式,若看過《華爾街之狼》的讀者,必然對這玩法不陌生,辣妹,香檳,泳池,以及一頓要價兩萬六千美元的晚餐。有人以滿天飛舞的鈔票來圈出自己的領導地位,自然就得有人安排這些華麗的排場,保證有辣翻天正到爆的女孩們源源不絕地走入這些派對,也就是書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公關們。
米爾斯碰觸到的,是全球金字塔頂端前零點零零一的巨擘,光是其中一位劉特佐,就有一本書《鯨吞億萬》細描他到底幹了什麼大事。在這個「精萃」的世界裡,女孩們也必須是一流的。米爾斯為讀者展現了一個赤裸且殘酷的階級分類,第一等是模特兒,而且是嚴格意義的模特兒,跟大牌經紀公司有專約的那種,拍過幾張平面照可不算數。次一等是優秀平民,模特兒以下,正妹以上,再次一級是平民。女孩們的素質愈高,愈能為那個空間吸引到「鯨魚」,也就是會在一夕之間豪擲萬金的大富翁,所以,場子的守門人擔負一項重責大任,他得控制場子裡女孩們的「總分」。讀者也許會以為,自己將被歸類在平民的分類,很遺憾地,這個標準既然由頂尖模特兒領銜,表示多數人很可能連及格邊緣都搆不著。書中的守門人嚴肅地說他們不能放太多侏儒、山怪,以及太多的有色人種進場,我很訝異自己每一個條件都符合了,我身高未達175,沒有骨瘦如柴,又是黃皮膚亞裔,我大概得拯救紐約市一半的市民,他們才會勉強拉開那條比九又四分之三月台還高深莫測的絲絨繩讓我進入,並且忍耐我貶損當晚那個場子的經濟潛力。
以「工具人」來說,女人的經驗比男人悠久太久
米爾斯引用人類學家蓋兒.魯賓(Gayle Rubin)的說法,「為什麼地球上幾乎所有社會中,女性都從屬男性?」為了找到答案,魯賓重新審視了經典的部落親屬關係人類學,從中觀察到,男性權力的核心緊扣著女性的流通。男人把女兒和姐妹送給其他男性婚配,好在男性主導的親屬群體之間建立聯盟,進而累積財富和權力⋯⋯魯賓的分析對於今日的志願性販賣體制仍然有效,女性的姿色可以協助男人在一連串由男人控制的行業中獲得報酬⋯⋯由此產生的利潤,卻不成比例地累積到男性手中。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有多少產業實際上是透過女性所提供的服務或情緒勞動來增加他們的利潤,但這些增加的利潤並不會合理地分配到女性身上。女人的陰柔氣質能提升企業收入,但這些收入在既有的框架下,往往與女人們無關。
書中最讓我感傷的莫過於米爾斯描寫公關與女孩們的感情,米爾斯的描述讓我以不同的視角去思考「性產業合法化」的議題,甚至動搖了我過往偏向支持的立場。公關,許多人把他們貶為「馬伕」般的存在,事實上,他們的工作可不僅僅是把女孩們從A地載運到B地。多數時候,公關們與女孩們彼此依存,卻又不脫弱弱相殘的氣味。公關需要大批大批的女孩讓他們得到富豪們的倚重,女孩們也必須仰賴公關的引介,以符合世俗身體資本的消費模式(毛遂自薦的女孩並不會得到尊重)。女孩與公關們同時被無形的界線給侷限住。他們多少渴望能從與這些富豪的接觸中,為自己爭取不一樣的明天,然而富豪們分得很清楚,女孩們可以上床,或者發展一夜情,但若討論到穩定關係,他們要找的是「好女孩」。同樣地,富豪們在派對裡也許不吝嗇跟公關稱兄道弟,但若談到未來能源投資案,公關們絕對不是他們諮詢的對象。
但兩者之間地位絕不平等,女孩們受到資訊不對稱的侷限,她們出場得到的報酬僅限於美食、美酒或有人為她們叫計程車回家,優渥的金錢報酬則流向公關們,不只一位女孩為公關說情,表示公關們「也很辛苦」,卻沒有看見公關從她們身上取得多少好處。更讓人尷尬的是,即使公關們費盡心思跟女孩們調情,安撫她們,私底下他們卻對和女孩們交往這個選項敬謝不敏,除了勞動成果的分配不均,女孩們也獨自承擔了性與婚配的污名。
自助餐有得吃,當然吃好吃滿,但莫忘自助餐店是誰當家
《當女孩成為貨幣》為我們解釋了許多看似矛盾的問題。像是,時下有些人會認為「女生只要露個奶就可以賺進一定的財富」來做為女性權益已大幅提升的例子。米爾斯不厭其煩地提醒,「女孩可能擁有豐富的身體資本,但她們消費這種資本的能力,卻大大受到性別化的性行為規範的箝制」,以書中的女孩們而言,她們不只一次被提醒,消費身體資本多少得付出名聲上的代價,弔詭的是,與她們達成交易的男性們竟可以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
另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米爾斯答得更是好極了:該怎麼看待「物化」?米爾斯指出,人們往往忽略了「物化是如何讓女性感到愉悅和賦權——尤其是當她們是被富人物化的時候,受邀成為有錢人的慾望對象有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直到今天,縱然有不少振奮人心的女性賦權例子,但綜觀來看,女性依然被排除在政治與經濟權力核心之外。對許多女孩來說,跟富豪來往的日子即使如童話般短暫,但她們依然得到了多數女性終其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體驗。米爾斯話鋒一轉,提醒讀者,「賦權永遠不是靠個人來完成的工程。成為男性慾望對象而帶給女性權力的快樂,同時也會創造女性之間的階級制度,並且是根據男人對其價值的認知進行排序。每一位女性被賦權、受到鼓勵去享受隨她的美麗而來的特權之際,就會有更多的女性遭到貶低」。
我想到清華大學第三十屆月涵文學獎得獎散文〈醜女〉(劉璩萌,收錄於《九歌106年散文選》),第一句話就振聾發聵:「我有時覺得,漂亮女人跟醜女人是兩種不一樣的性別,截然不同的人種」。即使有時被收買實在是讓人快樂得不得了,但請別忘記,實際上我們的命運與誰休戚與共?這是我讀完《當女孩成為貨幣》之後最大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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