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鏡頭轉向珊瑚礁與海龜之際，我腦中浮現夏曼藍波安寫下的字句：「海是我們的母語。」對達悟族而言，海不是用以觀看的「景」，而是生活的「場」──而紀錄片《大海浮夢》最迷人的地方，是它把大自然的秩序拍成影像，並不採取外來者的敬畏，或觀光式的欣羨，而是以一種近乎「與世界等高」的視角，理解夏曼藍波安的身體、記憶、語言與靈魂，如何被海塑形。
導演周文欽採取的方式更近似於達悟族的傳統勞作邏輯：沉默先於語言，身體先於敘述，行動先於解釋。因此，《大海浮夢》不是「關於」夏曼，而是「跟著」夏曼——用他的速度、他的呼吸、他的對海的理解方式，慢慢地在畫面中復歸。
▌海是身體的第一所學校──文學是被潮水推上岸的
在夏曼的作品裡，文學永遠從身體開始。《八代灣的神話》裡寫道：「如果文字無法碰到身體，那它就只是風。」而在電影《大海浮夢》裡，我們看見了文學透過不同的文本語言、重新長出身體的過程。這部電影最迷人的特點，就是它拒絕把夏曼塑造成「書寫者」，反而讓他成為「行動者」。我們看到的不是作家埋首於稿紙，而是他砍木頭，汗在背上畫出潮線；他下海，海水貼著皮膚像記憶的回聲；他捕魚，專注的眼神像在閱讀一個流動的語法；他走在礁石上，像讀者翻開海的篇章。
這些勞動場面並非單純的紀錄，它們是在回答夏曼作品中的核心：海洋民族的語言來源於勞動。在影像中，夏曼的每一個動作都在召喚他的族譜。即便沒有旁白，觀眾也能感受到，海對他而言，並不是寂寞的自然，而是活生生的存在、一位以身親炙的良師。
這部紀錄片回應了夏曼在《冷海情深》中所言：「現代人把海當度假勝地，我們把海當生命。」周文欽的鏡頭從不把海拍成旅遊海報，而是始終讓海保持其巨大、寂靜、殘酷、古老的面貌，讓人無法逃避自身渺小的面貌，使整部片承負了深海的重量，直逼近莊嚴。
八代灣的神話(二版)
冷海情深(聯合文學經典版)
夏曼・藍波安返鄉潛水捕魚 人生起點在蘭嶼海上。
▌父親傳給兒子的不是一艘船，而是一種宇宙法則
《大海浮夢》最動人的敘事主線，是夏曼決定親手為兒子打造一艘新的拼板舟。電影裡，船不是道具，而是「儀式」的核心。拼板舟不是由木頭做成，而是由時間做成。每一道刻痕都是記憶的縫線。這是屬於達悟族的哲學：船不是運送人的工具，而是運送記憶的器皿。
父親造船給兒子，不僅僅是知識與技法的傳承，而更近乎某種生命姿態。導演沒有讓這對父子頻繁對話，也沒有「文化教育」式的說教，而是把鏡頭放在那些幾乎被忽略的微小動作，譬如父親讓兒子握斧頭的方式；觸摸木頭的溫度；如何聽木頭的聲音；怎麼知道何時該用力，又是如何之道何時該放手。
這些動作讓人想起夏曼曾寫下：「父親沒有教我如何當一個男人，他教我如何面對風向。」這句話在電影裡被完整地具象化，當父子一起削木、一起彎腰、一起移動船板，觀眾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不是由人塑造，而是人需要被塑造。
達悟文化的核心是「順著海活」，不是「征服海」。夏曼正在把這個核心交給下一代，而電影替我們捕捉下了那個極其稀有的時刻——這部片不是在記錄文化，而是在記錄文化正在被創造的過程。
夏曼・藍波安自父親身上習得達悟部落傳統伐木造舟技能。
夏曼的兒子施藍波安跟隨父親腳步學習造舟技能。
▌海洋宇宙觀：謙卑、共生、時間感與整個民族的靈魂
周文欽的鏡頭語言意外地「不浪漫」。他拒絕使用過多的音樂包覆觀眾，也不把海拍成情緒性象徵，片中有幾幕幾乎是純粹的海景，沒有角色、沒有事件。那景象可解讀為「讓觀眾重新量測自身大小」的方式：看著海，明白自身之渺小，同時明瞭人類文明不過是茫茫大海中之一片浪花。
這種影像策略讓整部片像是一種「海洋哲學課」。課堂沒有講義，但每一個鏡頭都是教材。在這個角度下，《大海浮夢》其實不只是拍夏曼，而是在拍達悟族的「宇宙觀」，海不是資源，是親人；海不是風景，是秩序；不是外部世界，而是內部世界。
當夏曼說「海告訴我什麼時候該出海」，那句話不是信仰，而是科學；不是神話，而是經驗；不是文化浪漫化，而是一種生活智慧的壓縮檔，而電影拍出了此入骨的質地──海洋民族的哲學不是言說的，而是行動的；不是心理的，而是地理的。人活在島上，海就是你的天空、你的歷史、你的未來、你的死亡。這使整部電影帶有極強的宇宙感，也有一種非常純粹的宗教性，但不是西方的宗教，而是土地與海洋共同生成的信仰。
夏曼・藍波安父子啟動拼板舟旅程，以行動承載部落記憶與海洋智慧。
▌結語
《大海浮夢》是一部罕見的紀錄片，它不預設觀眾的文明位置，也不把夏曼塑造成文化明星。它讓海說話。它讓木頭說話。它讓勞動說話。然後，它讓夏曼藍波安以自己的身體去證明：文學不是寫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夏曼曾說：「海會把迷失的人推回岸上。」而電影《大海浮夢》推回岸上的，不僅是夏曼與他兒子之間的血脈，不僅是達悟族與其文化之間的記憶，更是觀者與自身世界之間的「關係感」。這部凝視海、直視人心與文學的紀錄片，在在提醒我們：人只是正在學習與世界共生的孩子。
而夏曼藍波安，正是那個把大海翻譯給我們聽的人──他用木頭、用汗水、用勞動、用潮聲、用他父親教過他的一切，重新告訴我們：活著，就是學會謙卑，就是與自然保持對話，就是把自己的靈魂交給能帶你遠行的事物。
\《大海浮夢》2026/1/9 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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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5嚴冬生。著有詩集《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婀薄神》、《無言歌》。散文集《神在》、《貓在之地》、《你道是浮花浪蕊》、《外婆燒著的時候，我》等。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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