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靈感因電影「錯誤宣傳」而生
《蕉葉與樹的約定》以日治時期為背景,描述兩位原先在花蓮港當苦力的原住民青年蕉葉與樹,因為棒球離鄉背井,前往日本拚鬥的故事。小說寫原住民複雜的身分困境,以及當時日本政府殖民花蓮的相關背景。書腰文案寫,這是一本以「能高野球團」為靈感起點的小說。
說到日治時期的臺灣棒球故事,或許很多人會想到曾在1931年代表臺灣名額,征戰甲子園並拿下亞軍的「嘉義農林」。由於嘉農的故事被改編為電影《KANO》,並斬獲亮眼的票房和口碑,連帶提升了這段臺灣棒球史的知名度。然而,《KANO》電影的一個宣傳瑕疵,意外成了 Nakao Eki Pacidal 創作《蕉葉與樹的約定》的契機。
當時聲稱嘉義農林是「臺灣第一支本土棒球隊」,實情卻不盡如此。因為早在嘉農以前的1920年代,花蓮港就已經出現了阿美族青年組成的棒球隊「能高團」。這支球隊曾經在臺灣島內與日本進行巡迴比賽,打出不俗的成績,陣中好手後來被挖角到京都的平安中學,並在當時的全國中學大會(現全國高校大會,俗稱甲子園大賽)創下佳績,還有球員持續在東京六大學、日本職棒等舞台活躍。
對 Nakao 而言,能高團是從小就耳聞的棒球傳奇,自身家族也和團員家族有一定的認知,因此對《KANO》忽視能高團的宣傳頗為不解,她的弟弟還因此與導演馬志翔有過爭辯,甚至大打出手。不過也因為《KANO》的成功,多少刺激了 Nakao 想以能高團為題材創作的想法。身為歷史學者的 Nakao 知道,若單以歷史視角切入,難以呈現那些無法用理論概括的情感,且族人本來就有口述傳遞故事的傳統,因此,她決定用小說讓這段故事被看見。

花蓮港農業學校能高團(高砂野球隊)隊員合照,1920 年代。(圖片來源/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CC BY 4.0)
▌講求說服力,不侷限歷史框架
對於棒球,Nakao並不陌生,但她並不是一位典型的棒球迷。比起球場上的比分、勝負等等,她更喜歡觀察選手的一些細微動作,例如有一次,大谷翔平接受媒體採訪後起身,看到身後椅子有點歪掉了,便順手把它調整到對齊為止。這個不起眼的小動作,讓 Nakao 看到了頂尖運動員的堅持,就連一點點小瑕疵也無法容忍。這樣的態度,影響著 Nakao。
雖然創作契機來自能高團,故事背景也設定在百年前的日治時期,但 Nakao 不認為自己在創作「歷史小說」(但她並不反對讀者這麼認為),她說自己只是以這些角色為出發點,一切情節都是虛構。「我自己是做歷史研究的,歷史有很強的殖民性。所以我刻意不讓情節拘泥於能高團的史實發展,甚至避免直接去寫能高團。」於是,蕉葉和樹兩位主角的際遇雖然和能高團略有雷同,但後續發展和現實相去甚遠。
那麼,這樣的虛構有什麼用意呢?如同《蕉葉與樹的約定》書介所述,1920 年代,蕉葉與樹曾許下「無論如何都要一起回家」的約定,然而一人在京都不幸病逝,一人在太平洋戰爭中犧牲。小說從2020年開場,留學京都的棒球員其朗,答應帶身分不明的鬼魂回花蓮,但鬼魂最後卻又打算回到京都。
Nakao 解釋,在那個年代,阿美族男性必須負責管理部落的公共事務,在他們的認知裡,「承諾」非常重要,「在這個文化背景下,他們應該沒有想過可以打破自己做的承諾。」因此到了故事結尾,「一起回家」的承諾看似難以實現,角色仍會盡可能達成。這也是《蕉葉與樹的約定》出版之後,Nakao被許多讀者詢問相關情節,才發現外界不一定瞭解這樣的背景,至於後續是否如願,她則給了開放式結局供讀者想像。

談到在日本商人梅野清太家中幫傭的「莎莎」,Nakao 雖然沒有特定的指涉原型,但寫這個角色時她想到自己的姑姑。「我這位姑姑身世坎坷,活到將近九十歲,是家中的族長,主要語言是阿美語和日語,中文講得並不好。」Nakao 在離開臺灣到荷蘭之前,花了不少時間與姑姑相處,「與其說姑姑做過什麼具體的事,不如說是姑姑的表情反應那些,讓我印象非常深刻。」而這位姑姑的哥哥種苦瓜,則成了故事中的「苦瓜阿公」。
至於角色的名字,Nakao 解釋,部落裡有著「名字會和某些人、某些特質相互呼應」的文化,她自己的哥哥就取了一個獵人的名字,雖然哥哥沒有在打獵,但平常會做一些生意,意義上跟打獵有些雷同。「在故事裡,我覺得要喚醒一百年前的鬼魂,能夠唸出石頭上的字還不夠,還需要彼此之間更多的連結。」於是她讓故事出現無論是現代還是日治時期,都有一位叫做 Kilang(阿美語的「樹」)的青年,激發出情節上的連鎖。
▌「殖民」是一種生活狀態
Nakao 的創作並不侷限於史實框架,更重視角色與情節的說服力。寫到1920年代擔任花蓮港街長的梅野清太這位真實人物時,雖然他是一位性格很好的日本人,但在殖民架構之下,他還是可能站在掠奪者那一方。「有些日本人確實會同情身邊原住民的處境,但面對原住民遭屠戮時卻完全無動於衷,這都是人性。」她說,「你可以同情在你家照顧你起居的生蕃女傭,但同時也能用很殘忍的方式處決凶犯,這沒有衝突。」說到這裡,Nakao 補充,「如果有機會找到梅野家族的後代,我會為自己在小說裡虛構了梅野的負面情節向他們致歉。」
Nakao 說,「殖民不是單純的政治、制度或法律,它就是一種生活狀態,所以你逃脫不了。」很多人對原住民的印象是擅長運動、很會唱歌,這其實是因為族群中有大量的人投入其中,有太多人希望能靠運動或演藝來翻轉經濟地位。Nakao提到,退休後的職棒球員周思齊讀了《蕉葉與樹的約定》後跟她說,希望帶她回部落去跟孩子聊聊,「在我的故鄉太巴塱、馬太鞍那邊,從小打棒球、希望靠打球出人頭地,就像呼吸空氣一樣自然。因為我是讀書、不打球的嘛,周思齊希望能讓孩子看到其他路徑的可能。」
「我唸書是希望能夠表現得好,當別人對我歧視,我能反擊。從以前到現在,小說裡的人所受到的歧視,我寫到的都是很輕微的。」Nakao說,「我爸爸以前讀花蓮高中時,受歧視的情況嚴重到他帶著腰刀去上學。所幸他成績好,學校教官也通情達理,反而警告那些漢人同學不要太過分。」Nakao記得小學三年級從花蓮轉學來台北,立刻感受到老師帶頭歧視,導致班上同學也有類似態度,好比打掃教室時負責搬椅子的同學刻意忽略她,所有人的椅子都被搬回地上,獨留她的在桌上。「他們可能想看我生氣或哭吧,但我就是沒有任何反應,天天自己把椅子搬下來。」小說裡,蕉葉在書店遭到其他球隊的選手問:「你是那個番人野球隊的投手?」蕉葉的思緒先是陷入空無,之後突然能推開一切,專注在眼前。Nakao說,「蕉葉的反應,有一部分也是我的反應吧。」

▌十年積累,此刻是寫作的最佳時機
十年前,Nakao 到荷蘭從事歷史研究,除了得在深奧的學術理論間穿梭,還必須與文化背景跟原住民經驗大相逕庭的歐洲學者溝通,長期的壓力讓她身心俱疲,一度瘦到只有四十公斤。當時她的狀態就像被困在隧道裡,看不到出口,整個人都很混亂。Nakao 說,「不寫論文後,我的很多想法才能夠安頓下來。1920年代的原住民面對的是高壓、充滿衝突的環境,要寫那樣的情境,反而要用一種溫和的方式處理。我想,是因為我現在已經處在一個比較穩定的狀態,才寫得出這個故事。」
Nakao 說現在自己雖然住在荷蘭,卻過著阿美族人的生活,滿地找野生植物吃。訪談最後,問 Nakao 哪裡喝得到小說中出現的「犬鬼燈(龍葵)湯」?她解釋,「這是一道味道偏苦的料理,但龍葵有毒性,外面店家並不會賣。反而有人賣『志學』(Gihak,記哈客)的果實。」談到家鄉的味道,Nakao 說在荷蘭身體不適時特別想念藤心(黃藤)湯,可惜荷蘭沒有這項食材,即便它的味道非常苦澀,她仍不停想著「只要喝了就能好起來」。或許對她來說,那種苦澀卻令人安心的味道,就是一種「家」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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