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次試管、200多萬花費、十年沒有完整創作時間——這是漫畫家麥人杰成為雙胞胎父親後的真實人生。他的新作《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用透明水彩記錄下這段兵荒馬亂卻充滿愛的旅程。哥哥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妹妹有自閉症，每天都是挑戰，但高齡父親麥人杰說：「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些辛苦的過程，後來都忘了——因為一直有新的困難！」
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
「我不想老了以後，看到妳巴巴望著路上別人的小孩流淚……我扛得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但我無法承受看著妳痛苦。」
決定了，第10次
「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p.129，《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
趙啟麟（以下簡稱「趙」）：在《雙寶記》中，你們夫妻在捷克看著流星許願的那一幕好感人。
麥人杰（以下簡稱「麥」）：第十次試管就已經是豁出去了，心情也比較沒有那麼緊繃了。能做的你都做了，其他就交給天意。而且因為有一個跟羅浮宮合作的計劃，還要坐飛機出國工作，什麼躺著安胎的都不管了。事後證明那一次出國是正確的，我還在羅浮宮跟沒有遊客的〈蒙娜麗莎〉自拍。
趙：你會給在求子路上的夫妻什麼建議？
麥：早一點生小孩。很多人會擔心沒有錢、沒有時間。那你覺得，以後你就會有嗎？等你老了，24小時就會變48小時嗎？沒有這種事。所以你就不要管。而且如果是因為有困難，必須做試管，越是年輕，成功機率越高，有的可能一次就OK了。
趙：你在51歲才有小孩，除了體力的負荷以外，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麥：哈哈，挑戰啊，太多了！工作上的、經濟上的，各方面的壓力都是。很多人會說，小孩大一點就會比較輕鬆了。沒有那種事！小孩在這個階段的困難可能解決了，但是會有新的問題、新的困難，沒完沒了。
趙：但也一直會有新的樂趣？
麥：看你是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如果你不是，就是處於一種每天都想死的狀態。
趙：雙胞胎又更辛苦了。
麥：不要說雙胞胎就已經夠累了，像我們哥哥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妹妹有自閉症，這一般人無法想像。
趙：你跟太太是怎麼分工的？
麥：哪有什麼分工，就是兩個人輪流，一個人累了就去睡，換另外一個。比如說，待會我接小孩回家吃完飯，她可能就去睡。她可能半夜起來洗小孩的衣服、弄什麼別的事，然後天亮之前她去睡覺，換我起來帶小孩去上學。
（圖 / 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
世界，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從此世界的中心，就是孩子，
而你只是繞著他們轉的衛星……
孩子是星星，
而你是衛星！
──p.166，《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
趙：有人說你是「好爸爸」，但你說只是想要比自己的爸爸更好。
麥：因為他根本沒有照顧過我，隨便都可以贏他，左手讓他。
其實你可以好好陪伴小孩就已經是好爸爸了，但是現代人都很忙。比如說，我去學校接他們放學，很多都是阿公阿媽來接、外籍移工來接。當然我站在那邊，鬍子頭髮都白了，也老是被誤認為是阿公。
你想想看，小朋友放學，很多父母可能還沒下班，等到下班了，回家是不是就盯著說：「你有沒有寫功課？今天考幾分？」如果是這樣，那個相處的品質是很差的。我的個性本來就隨緣，都是學校老師比我們還要擔心：「孩子現在學習狀況……」我心裡想說，他不是零分就好。但當然不能這麼跟老師講，不然老師會覺得你這個家長是怎麼回事。
趙：因為你的工作性質，才可以花那麼多時間陪小孩。
麥：我都懷疑，因為我不用上班，所以上天是故意的：「如果這兩個小孩一定要有爸爸全職照顧的話，那就是你了。」
趙：對你來說，很大的焦慮來源是沒有時間創作？
麥：已經十年了，時間都不是你的。不是你不規劃，是你根本沒有辦法規劃，你要怎麼規劃？送小孩子去學校之後，你坐下來想：「喔，終於可以工作了。」沒兩下，學校的電話就來了，又出狀況。幾乎是每天。
趙：一天會接到很多通老師的電話？
麥：有時候一天會接到班導師各種電話……我光是跟老師講電話，事情都不用做了。但對老師來說，這是他的責任，而且學校老師都很好。
趙：你還是想辦法完成這本關於雙寶和你們夫妻的新書了。
麥：因為這十年都是兵荒馬亂的狀態，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創作時還要問我太太各種細節。我連昨天的事情可能都不記得，因為這兩天那兩個小孩生病，就不斷要吃藥啊，盯著他們。
趙：一孕傻三年？
麥：正常狀況是這樣，然後兩個小孩就傻六年，但我們這兩個是turbo加強版，九年、十年了。
妹妹難過生氣的時候，我不能抱抱她，除非她願意……
高興的時候，我不能親親她，她可能會生氣、大叫……
她挨罵或是鬧太過分被媽媽處罰的時候，才會哭著來找爸爸……
我陪著她一起難過時，還得忍住不要主動去抱她，這讓我有時會很傷心……
──p.158，《麥先生的小麻煩》〈不能抱抱〉
趙：新書中提到，妹妹看上一本書《麥先生的小麻煩》的時候，看到〈不能抱抱〉那一篇哭了，那天的狀況是？
麥：剛開始看都笑嘻嘻，因為她覺得我畫她的事很有趣。她看一看就突然就安靜了，哥哥跑來說她在哭。她哭也不是那種嚎啕大哭，一個人在那邊臭臉，然後就流眼淚。我問她原因，她也不講，指了一下那個書。我拿起書，看她翻到〈不能抱抱〉那一篇。她就是只能你來問跟猜。如果你問的不對，她生氣。你要自己想，但是她又不回答你。你說這小孩是不是很難搞？你也不能不問，你不理她也不行。
後來問了一堆之後，我跟她說：爸爸畫這個、說爸爸會傷心，是因為爸爸很愛你，但是我知道妳不喜歡人家碰、不喜歡人家抱。我沒有怪妳，這不是妳的錯，也不是妳的問題。
她就是很奇怪，她不高興還要你猜，然後你還要給她台階下。所以就只能問她說：「那現在要不要抱一下？」她點頭。好，稍微抱一下，也抱不能太久，太久她不爽。
麥先生的小麻煩 My Little Trouble
麥：沒有什麼長出同理心這件事，她只有那一天期間限定。她之後還是一樣。
趙：妹妹的自閉症有什麼樣的治療方式？
麥：其實應該要讓她去看心理醫生，但你知道小孩子看心理醫生很貴，非常的貴。學校會定期有老師跟她談，但我們家妹妹很狡猾，你從對談中沒有辦法察覺出她的問題在哪裡，而且她對於能夠騙過老師這一點很得意。以前，自閉症根本不會被發現，尤其是女生。你只是覺得她很文靜，「喔，女生這樣很好」。
因為她不是重度自閉，但她理解的的世界跟人家不一樣。比如說今天問我：「爸爸，為什麼我對同學就不會像對你那樣發脾氣呢？」我說：「因為你的同學會不理你。你把氣都出在我身上，你也不敢這樣對媽媽，對不對？」她媽比較兇。我兇沒用，我兇到都已經快要揍人，她還是瞪著我。真的很欠揍。
因為他種種暴走的行為，有時候同學會不想跟他玩，覺得他很危險。
冷靜下來以後，他會很失落、很難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他自己都不明白，同學當然也不明白……
──p.82，《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
趙：哥哥的過動症，需要持續吃藥嗎？
麥：要，他要一直吃藥，這個不能斷。副作用是在學校食慾不振，所以他每天回家就是猛吃、一直吃，睡覺以前都在吃，然後他就把胃撐大了。我就跟他說：「你覺得爸爸是便利商店嗎？你要吃東西，我馬上就可以變出來？」
趙：哥哥在學校，有特定情況會情緒不穩嗎？
麥：他的情緒什麼時候會上來很難講。比如說他要做功課，字寫不好，他有挫折感，就會暴怒。這個時候有特教經驗的老師才知道怎麼安撫他，不是只是壓制他。壓制他是沒有用的，你跟他講「不可以這樣」也是廢話，他情緒平靜下來之後也知道不可以。有的老師會明白說：「你現在氣先發完，你只要不要傷害自己就好。你先去哪邊冷靜一下，但你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
趙：哥哥跟妹妹在學校遇到的老師，目前為止都滿好的？
麥：都算好。我們也知道現在很缺老師，一堆怪獸家長誰要當老師？當老師你不如去混黑社會算了。
從低年級到高年級，每次換新的老師都會不安。如果碰到好老師就很欣慰，我們當然就是什麼事情都盡量配合。
趙：跟其他家長之間，會產生一些衝突嗎？
麥：如果小孩子之間有爭執，當然就難免。我們自己會誠懇地去跟對方家長道歉，但是就會碰到那種想要跟你沒完沒了的家長。面對較情緒化的家長，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怎樣？我們只能做自己該做的。
有經驗的老師後來說，交給學校處理就好，家長不要介入，因為有的人會把小事鬧大。本來沒事，但是他看你去道歉，他就開始……所以我們後來就讓學校去處理。
在AI大爆發的年代還選擇手繪，實在有點自找麻煩，而且還選擇畫壞了就沒辦法改的透明水彩……
有點像下棋和人生──
落子無悔，起手無回。
──p.182，《雙寶記：星星穿越宇宙而來》
趙：《雙寶記》跟《麥先生的小麻煩》的畫風明顯不同。
麥：上一本是在臉書上不定時貼文，主要用麥克筆畫，幾乎沒有畫背景，焦點就放在兩個小孩身上，這是我第一本文字比圖片還多的書。這次《雙寶記》是完整的連環漫畫形式，用透明水彩手繪，有完整的背景和故事線。我想試試看不同的創作方式，因為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那個力氣畫？
麥克筆的好處是顏色都是固定的，但水彩是不固定的，你不知道這一筆下去會怎麼樣。手繪當然有它的質感。我看了很多電腦繪圖，我會覺得說這已經有一點膩了、到處都有。
趙：雙寶看著《雙寶記》完整的繪畫過程，他們有沒有特別喜歡的畫？
麥：哥哥就是好奇看了一下，覺得很有趣，但是他注意力不集中，不會專心看。妹妹有可能會看一看，然後對我的畫不以為然。
趙：如果讓麥叔叔自己選，哪一幅畫會想要裱框起來掛在家裡？
麥：哎呀，這個我實在選不出來。如果裱框放在家裡的話，哥哥沒有意見，但我知道妹妹會說什麼：「為什麼不是掛我的？你又沒有畫得比我好。」她有莫名的自信。
趙：僵直性脊椎炎，對你帶小孩跟作畫的影響？
麥：首先我要講，那種說自己有僵直性脊椎炎、然後不用當兵的，很多都是假的，因為你發現：「喔，可以打籃球？」
這病不會好。我很嚴重的時候，全身只有左手可以動，幸好我是左撇子。其他只要有關節的地方，都會痛。我小學五年級就發病了，所以知道怎麼跟它共存，你沒辦法消滅它，也治不好。止痛的方式只有類固醇，醫生也跟我講，你能不吃就不要吃。所以到後來我就開始就慢慢減量，就是靠意志力，讓自己不要吃這個東西。
趙：我看你書中，還有一幕是把小孩裝進袋子裡轉圈圈。
麥：這樣很危險──對我來說很危險。
趙：還會想要再畫下一本雙寶的故事嗎？
麥：如果賣得很好，我當然會再畫。有一天去基地書店簽書會，現場的書賣完了，我有點意外，但是告訴自己：「不要被迷惑，這是假象，不要因為這樣就想再畫，你趕快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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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如此，在兩個高需求孩子的包圍下，麥人杰還是把握機會坐在書桌前，繼續用畫筆記錄這兩顆星星的故事。正如他在書中寫的：
世界，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從此，孩子是星星，而你是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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