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尼為／「做頭」與「斷頭」的無獨有偶歷史重現──杜莎夫人傳記小說《小不點》

在還沒有照相機的年代，有錢人除了可以找畫家畫肖像，還有更罕見的一門玩意，就是把頭臉做成蠟像，讓自己的「分身」長存。這就是小說《小不點：杜莎夫人真實人生改編，關於藝術與革命、愛與回憶、階級與決心》的特殊主題——「做人頭」。

曾經在倫敦杜莎夫人蠟像館工作的小說家愛德華．凱瑞（Edward Carey）以杜莎夫人（Marie Tussaud, 1761-1850）為主角，用第一人稱說出她跌宕戲劇的一生。書中以她的人生階段循序分章，非常好讀，文句簡短有力，像是「我非常小、非常有活力。」或是「我做頭。有人死掉了才會來找我。這裡有頭。」幾乎活現出這位個頭小、但充滿生命狂熱的小人物說話的句型；也可能反映她沒受過什麽教育，十幾歲從德國到巴黎後自學法語，中年後她大膽地落腳倫敦。作者在模擬她的用語、思路時，展現出弱勢者頑強不凡的口氣，還真有一種被附身的完全吻合之感。

小不點：杜莎夫人真實人生改編，關於藝術與革命、愛與回憶、階級與決心

杜莎夫人（圖／wiki）

杜莎夫人在小說裡以「小不點」為代名，反映她澈底的一無所有，連名字都沒有，也反映她的小個頭、身處低階、毫無權勢，她喪父後不久母親自殺，沒有人會叫她的名字；到後來從喜歡的人口中，叫她瑪麗、瑪麗......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之際，說了一次她自己完整的全名，從前面一路讀下來，名字是她失而復得的。上網瀏覽Marie Tussaud的維基資料，也不多；可作者卻有能耐編撰出這虛虛實實的、厚達五百多頁的小說，真實部分包括1789年法國大革命的種種人物、幾萬人遭到斷頭命運、奪權者利用斷頭台殺害異己等。讀歷史天真的以為只有國王遭到斷頭，沒想到是這樣的浩劫。更可怕的是，她被迫要做這些「斷頭」的頭，把血淋淋腥臭的頭放在大腿上上石膏，製成宣揚革命效果的遊行道具。還有一種較溫和的是，她被找去製作名人的「死亡面具」（death mask），就是死後迅速將臉上石膏，回去再注蠟翻模成型。

「做頭」與「斷頭」的來回交錯。從做活人的頭、到死人的頭；從做偉人的頭、到做犯罪者的頭。和時代變動輪轉一樣，國王也會被砍頭，犯罪者也會被做成不朽的頭像（或是國王和罪犯只是一體兩面？）。從流行做頭，到照相術盛行；從使用蠟燭照明、到煤氣燈、再到電燈；作者在結尾留下這一筆，「他們想用那種機器拍攝我。我打算在他們得逞之前死掉。」對「蠟」的忠誠，是她永不會妥協的。

作者寫小不點對「做頭」的狂熱。第一次是少女時期對異性的思念，她做了很多夢中情郎的頭。還有她想看「身體」的欲望，甚至是基於想理解人體構造的撫摸。第二次是持續更久的狂熱，她以「看」頭——每週日觀看王室成員用餐後，以記憶、多次的嘗試修正，做出了一組維妙維肖的皇室成員用餐蠟像組；不過，諷刺的是，她在作品被發現後都遭到驅趕，第一次是被夢中情郎的媽媽（也是書中的壞主角）趕出家門，不得不離開她相依為命的師傅；第二次是，因為這組用餐蠟像曝光，她被趕出凡爾賽宮（她本來是被斷頭國王路易十六的妹妹伊利莎白公主的雕塑老師）。

此書最最特別之處，是小說家親自為文字繪圖。他自述，他必須親自畫出來、雕刻出來才能更瞭解筆下的人物。而本書，他花了15年盡力揣測、置身不小點的世界。他模擬杜莎夫人筆觸畫的圖簡直沒有破綻，如果不留意，還真會以為就是杜莎夫人的作品。小不點因為師傅教她做模型時會讓她臨摹解剖書上的內臟圖，那種細膩的寫實風格插畫，成了小不點的日記、相機。身為一個僕人她白天沒有自己的時間——「我記住白天看到的東西，存在腦海裡，晚上畫出來。我絕不會放棄；我要畫下所有東西。我畫的每一幅圖，每個線條，都是我存在的小小證據。」小說家依循這條思路，還原她的畫給讀者看，像是多達百幅的人頭、內臟、身體部位、奇特的工具......增添本書的詭異成分與可看性，那些插圖小小的、細緻的、適當地出現在故事旁，他邊畫邊寫、邊寫邊畫，讓情節得以逐一浮現。偷來的鉛筆、偷來的紙，畫和文字風格如出一轍——偷來的語言（沒正式上學）、偷來的技藝（師傅非常短暫地教過她，但很長一段時間她被禁止進入工作室，被逼做傭人），都被小不點牢牢抓住，也被小說家牢牢抓住。

書中有許多作家模擬杜莎夫人筆觸畫的插圖。（圖／《小不點》內頁）

「做頭」的意義可理解為留下臉、留下名字，而杜莎夫人之所以有名，多少也是因為她做了幾位名人的頭，像是伏爾泰、班傑明．富蘭克林等。可閱畢全書，作者對這些名人只是一筆帶過；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師傅想為皇室成員製作頭像的野心，在她意外進凡爾賽宮後，千萬交代她要找到做皇后頭像的機會（她也多少知道要做名人的頭，她離開巴黎前做的最後一顆是拿破崙的頭）；而在命運作弄下，最後他們做到了，卻是用斷頭台上滾落的「斷頭」做的。

瑪麗．安東妮（法王路易十六之妻）1793年被送斷頭台前遊街示眾的景象，被當時的名畫家賈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速寫下來。而小不點，趁著大衛進入牢獄時，自己找他畫下她的肖像，留下一張油畫。左上角是小不點的名字；右上角是畫家的簽名。她手上握著的是她五歲時媽媽送的娃娃瑪塔，一個由七塊木片組合成的小人偶，陪伴她一生。她以手遮臉，小說家揣摩小不點的用意：「我堅持要用一隻手遮住臉，我還沒準備好被看見。」

時代的名人，終將也是潮流，不會是永遠，和「做頭」這件事一樣吧。全書充斥這樣顛沛的情節，再有錢有勢的人，也在一夕間變得一無所有；而最後的倖存者，卻是像她這樣一無所有的人。因為一無所有而一心一意想要「做頭」（不論是這門技藝或是名聲），被作者貫穿得淋漓盡致，無法不動容——「我們會一直做下去，我們不會停止，永遠有值得做的人，永遠有被融化的人。」

小不點：杜莎夫人真實人生改編，關於藝術與革命、愛與回憶、階級與決心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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