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圖像小說讓我想起了比吉斯的經典名曲〈I Started a Joke〉,歌詞是如此唱著:「我開始哭泣/這讓全世界都笑了起來/啊,但願我能早點知道/這笑話原來就是我。」
2008年諾蘭執導的電影《黑暗騎士》,最大的魅力在於小丑像個反照向時代的大面鏡子。他不僅是蝙蝠俠的鏡像,這個角色更是終結(或開啟)了另一個人類更瘋狂野蠻的時代。
為什麼看來這麼邪惡的反派,卻像是我們混亂時代的序曲,抑或是終結二十世紀搖籃曲的惡夢?且他讓這麼多人難以忘懷?我想原因在這本圖像小說《蝙蝠俠:致命玩笑》中有解。這本誕生在1988年的圖像小說,由編劇家艾倫・摩爾(Alan Moore)創造了小丑的起源故事,從此書開始,也改變了蝙蝠俠的世界。
艾倫・摩爾另一個打造的知名人物是「V怪客」。小丑與V怪客的面目都是模糊的,兩個角色不僅是個人,也是群像。他們都象徵著秩序與它背後所代表的恐懼,甚至反映了都市人皆有的──失序的預感。
《蝙蝠俠:致命玩笑》裡描寫了小丑人生中最爛的一天,在他墜入化學廢料桶之前,他的人生活在城市悲劇的搖滾區。他所住的老人公寓、窩身的陰暗酒吧,無論是氣味、擺設、與屬於他的時間,都像是整個城市所「廢棄」的擱置。高級都市所擁有的金光拔尖、崇拜的陽剛壯盛,都立基在這些「無處不小丑」的混亂髒臭之上。階級上面的愈閃耀,下面的愈是「排他性」的壅塞。
光鮮城市盡力避開且無視的,反而加重「不可見」的分量,也促成了「小丑」這片惡海無邊的存在。因此《蝙蝠俠:致命玩笑》雖然只有96頁篇幅,卻訊息奇多,其中廢棄的遊樂園、萬花筒般的犯罪現場、與馬戲團剝削自己供人獵奇的結構,帶出各種浮光剪影,皆是路人習慣且漠視的。
當小人物悲劇都弱化成一個小數點時,就如小丑在此書中所說的「新聞讓人這麼絕望」,並非指新聞報導的現實讓人絕望,而是新聞的「娛樂性」讓人絕望──無論是內核與包裝都必須輔以娛樂與立場才有人看。這點從此書問世的1988年如此,現在更是如此。正經的如此輕,搞笑的都呼嘯過,城市人的神經線如手扶梯,我們停不下來,包括我們的注意力。
小丑的前半生雖是個喜劇演員,但他最大的問題是發現了這世界比他還像個笑話。一旦發現了,他就不可能比世界更好笑了。這與電影《小丑》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的平靜自爆相呼應。這角色目睹著城市一貫排他性的哀傷,直面社會集體不假思索的正向,彷彿陰暗並不存在的孤獨,也彷彿自己是不屬於這社會群體所「想像」的人。
小丑這角色可多面折射,《致命玩笑》中,你會看到他如何長成這秩序世界裡的異果,且是什麼樣的養分讓「他」成為一集體臉譜。且在書中,與其說是蝙蝠俠在追捕他,更像是蝙蝠俠對小丑的追尋,自認懂得卻想了解,這股殘念讓蝙蝠俠追到了廢棄的遊樂園,不同於戈登警長的嫉惡,蝙蝠俠有著與小丑同樣的憤怒,只想證明自己不會變「小丑」,及提醒自己與小丑還有一步的距離。
小丑曾買下廢棄的遊樂園。(圖/《蝙蝠俠:致命玩笑》)
這其中有著對秩序社會的幽微反射,如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所寫的:「我們突然變得殘暴,就是在這樣的瞬間嗎?──譬如就在一個這樣晴朗的春天下午、就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穿透過葉隙的陽光在嬉戲的瞬間嗎?」
這樣工整又看似美好的世界,卻讓人頓失歸屬感,彷彿身處於失去記憶的街道一般。這看似與小丑的世界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就完全可想像小丑的失落,無論他所處的高譚市還是他,都是這社會被打造成一精品概念的寥落影子、企圖在第二天陽光升起就要抹滅的「惡夢」。
如同一輕笑、一眨眼就可以自欺忘卻的存在,讓小丑像正午陽光下的陰影,雖僅一線,但深不可測。Joker在你闔上書,與看完電影後,「他」就像世界很想要忘掉的東西,卻如卡在夾縫中的一絲頑固,具有想不起來的厚度與反撲性。
書中對小丑前後的描寫,簡直是人照鏡子的追問。在還沒經歷「人生中最爛的一天」前,小丑一心只想養活老婆孩子,是標準秩序的擁戴者,渴望被社會認同。但愈是尋求這樣的接納,就愈感失落。他是規訓社會下的產物,重覆與履行著社會傳達的「你應該如何」的規訓。
這份「應該」,綑綁了他的人生想像。他的自我貶抑、窮於市價化自己,包括敏感於妻子對他虛應故事的安慰,夫婦倆都如上了發條般企圖回應這世界。這點在漫畫第15頁有埋精彩伏筆,他孤立到不惜內化了這世界,看妻子如同看到社會的嘲弄。
這本書藉由這反派的生成,反映了這社會的單向度,產生了過多單向度的人。
小丑這角色從20世紀規訓社會,跨越到21世紀績效社會仍有威力的原因在於,他仍可悲傷地嘲笑這一切。如果之前崇尚規訓的20世紀充滿了「你應該」的催眠,到如今績效加諸於人身上的,是「你能夠」的暗示。
人從過去發條式的產出,到將自己數據化極大化。表面上更自由,卻自我壓榨到更配不上這社會,無暇思索這背後的意義是什麼?小丑的碎片化、與他在書中以馬戲團與秀場比喻的人們,讓人感到這社會使人輕如鴻毛,卻無法擁有重如泰山的平穩一刻。
書中的小丑曾想跟隨社會的想像,也曾如《黑暗騎士》經典台詞說的:眾人跟隨一個計劃,無論那計畫多麼瘋狂。然而這份對社會的孺慕,終究是破碎的,不只是因為他出身底層,更多的是他將自我的認同放在眾人的大夢裡。無論是20世紀的金融發燒夢,還是今日的科技烏托邦,這世界是造夢投影機,你只能不醒,任它帶你走。即便你時不時會流下生物性的淚水,你以為自己變善感了,但那多半只出於一個動物被囚而不自知的本能。
「小丑」是跨越兩個世紀的眼淚,只是人們快轉到不知為何要哭,他於是留存在一個笑話裡,像你我潛意識中的絮語,也像蝙蝠俠在《致命玩笑》中對他的執念。
書中最精彩的是兩人的對話,由於他們都無法真正參與這世界,蝙蝠俠甚至問阿福:「我不懂,我們明明這麼恨對方,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能了解彼此?」潛台詞是想了解,所以蝙蝠俠不只一次表示想跟小丑聊一下。兩者都擁有過「最糟的一天」,為何偏偏小丑你要選擇末路,為何你要悲傷地嘲笑,而不是像我這樣想復仇?書中頻頻熱切地問,像是人生的思辨。
(圖/《蝙蝠俠:致命玩笑》)
這段對話讓小丑在變形的笑臉下,首次出現了哀戚,舉了都想逃出精神病院的兩人做例子,他們卻無法一起成功逃亡。為什麼?小丑在書中給了答案(我不能爆雷)。
但他問蝙蝠俠的問題,也是丟給我們的問題,如果這世界是那麼瘋狂,你我一旦清醒了,要逃往哪裡呢?我想我有跟小丑不一樣的答案,那你呢?
(圖/(圖/《蝙蝠俠:致命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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