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芥川獎得主上田岳弘的《太陽・行星》,分別由〈太陽〉和〈行星〉兩篇中篇小說組成。雖然是互無關聯的兩篇小說,但兩者的敘事結構、核心命題都十分類似,也或許是上田岳弘書寫的獨特風格:由「第一人稱神視點」構築的敘事,以及對於「人類結局」的終極探問。
根據朱嘉漢寫於《太陽・行星》的序言,上田岳弘有意開發「第一人稱神視點」來挑戰「第一人稱」的限制。在《太陽・行星》中,我們可以發現敘事者既帶有說話者的位置(無論出現自我指涉的「我」,或是暗示自己也是人類一員的「我們」),卻也弔詭地發現敘事者能不受時空、個體的限制,敘述其他角色的生命、心緒、甚至是從星球到宇宙的歷史。也就是說,「第一人稱神視點」並不只是凸顯敘事者的敘事風格,更顯著的是,「第一人稱」和「神」,是彼此悖反的概念:「第一人稱」暗示個體做為自我的局限性,「神」則代表了超越自我的全知全能。正因為神沒有「我」/超越「我」,神才能是神;意即,如果有神,它/祂應該不會自稱「我」。
上田岳弘的小說便奠基在敘述觀點自身的矛盾性展開;有趣的是,這種自我矛盾的觀點,不但沒有成為敘述的阻力,反而營造出獨特的運鏡。〈太陽〉的開場從宇宙開始。敘事先拍攝太陽的核融合,甚至陳述太陽做為恆星的有限性:它的能量不夠,無法核融合出更重的元素,例如金子。接著,才從金子聚焦到以金本位構成的當代人類社會;最後才從宇宙的超巨觀遠景,聚焦到距離太陽第三個行星(地球)上的日本國土,一位需要更多金錢來換取「做全套」的大學教授春日晴臣。而正當我們以為春日晴臣的故事要繼續鋪展,敘事卻隨著性服務場景結束,跟隨著那位堅持只做半套的女性高橋塔子,開啟另一段故事。而才簡單交代高橋的經歷,又從高橋的金錢觀,zoom out到人類歷史中的煉金術;接著,像是看到敘事者將地球儀向西轉動,讀者又忽然從日本被帶到中非一位名叫東戈・迪翁姆的男性。他勤於散布自己的精子並販賣自己的孩子致富。
這種時而巨觀,時而微觀;時而遠景,時而近景;有時白描事件,有時穿梭進私密心緒的視野,的確近似於神。然而,這位神卻並非抽離,反而時常反諷、點評、讚嘆、調侃祂所描述的現象。這種介入的全知視野,讓人聯想到德國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的《慾望之翼》。其中,故事的推展並非跟隨特定角色,而是跟隨兩位遊走於人間的天使。天使有時鳥瞰柏林,有時和電車上的路人並肩而坐;兩位天使有時彼此交辯,有時又安靜傾聽人們的心聲。上田岳弘的小說敘事者就像《慾望之翼》的天使,只不過,神畢竟較天使更「非人」,因此也更無情,當然也不對任何人類產生眷戀(《慾望之翼》的天使因愛上人類而「墮落」為人)。
無情或許才是在神的視野中看見的人類世界。無情並非疏離、冷漠、毫無連結,而恰好相反——在神的觀點中,一切都是按照事物的規律運行。而規律之中,並沒有情;或者說,「情」在神的視野中,也是一種規律——人的一生會和誰產生或親或疏的聯繫,在人看來是偶然的緣分,在神看來或許是早已被設定的程式。《太陽・行星》隨著「神視野」的推展,那些看似彼此毫無關聯、萍水相逢的角色,最終都會因為偶然而產生關聯。較密切的關連諸如結婚生子,較疏遠的關聯像是在陌生的異地擦身而過。人類往往會記得前者,但後者的關聯性,只有神才知曉:每一天你和多少人錯身,而這無數次錯身,背後是多少偶發的事件,才能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讓彼此成為互不留意的陌生人?《太陽・行星》的敘事者不分親疏,不分量體,不計較視野的巨大或微小,統統都以陳述事實的平穩語氣敘述;正因為在神的眼下,一切都只是「發生」,是世界運行過程中必經的「事件」,沒有大小輕重之分。
由此,我們便能理解,為何上田岳弘的小說,最終總是探問「人類結局」。在神的視野中,「人類」不過是一場事件:是生物演化過程的事件,或是物質融合、分離、複製的事件。而凡是事件,終有結局。在〈太陽〉中,人類將分成三階段演化。第一階段即是我們現在的現實世界,第二階段則是去除「偶然」和「不平等」的世界。上田岳弘並未描述不同階段之間的技術性細節,也可以解釋成,那些促成階段轉換的科技技術只對人類有意義,對神而言不太重要。在第二階段中,人的一生中不再有偶然,而是由一連串「查核點」構成。這些查核點就是各式各樣的經驗和狀態,無論悲喜,無論善惡,「全部都被視為等價而去實踐」。每個人會被給予不同的查核點,而必須勾銷所有查核點,才能死亡。在神的闡述中,人類為了達到人人平等的願望,才發明出「讓每個經驗都等值」的技術(查核點),而每個人都會被平均分配這些經驗。
這種為了達到平等而發展的技術,在〈行星〉中也成為命題。〈行星〉中出現類似於馬斯克(Eion Musk)的科技狂人沃克,為了使全人類平等而致力於開發「完美產品」,讓所有人連結到虛擬世界,共有一份巨大的意識,而不再有人我之分。這種消弭個體界線的終極想像並不少見,例如《新世紀福音戰士》的「人類補完計劃」就是要讓所有人全部溶解為LCL之海,從此沒有個體,也就沒有孤獨。
消弭界線讓人嚮往,也讓人畏懼。〈行星〉結束在人類應該集體相連,或者回歸個體的辯論,〈太陽〉則以更大的維度想像集體溶解的可能:大煉金(也就是小說設定的人類第三階段)。小說中一介凡人田山米榭爾找到讓太陽加強核融合的方法——將上帝的粒子「希格斯粒子」投入太陽中——並且成功地讓太陽壯大,使太陽能將所有生物燃燒成炭(也就是有機體的物質單位),讓所有物質熔成一體。最後,所有人事物都熔煉成金。
地球被太陽吞噬後,故事並未結束。那個巨大到收束宇宙的神視野,收錄了太陽繼續吞噬所有星球的畫面。最終,大煉金結束在太陽吞滅所有星體,成為一塊金子懸浮於宇宙中。一塊和太陽系一樣大的金,對人類的有限性而言或許是無可描述的量體,但對於宇宙而言也許只是一小塊無足輕重的物質。這塊物質在事隔許久之後,遭到彗星撞擊,才從長久的靜止中恢復運動。彗星的鎂和太陽的金相互旋轉,而我們不會知道那是否將會形成另一種物質、另一種生命、另一段文明。
只有神知道。在神視野中,此刻的旋轉,也不過是另一場事件。
作者簡介
1990年生,現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作品關注人與非人之間模糊曖昧的界線,以及平庸日常的超現實時刻。小說集《瑕疵人型》獲2020台灣文學金典獎。目前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寫作長篇小說。除了創作,也在各大媒體上發表評論,主要關注文學與科技人文、生態人文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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