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一名科幻研究者,我必須有點慚愧地說,相較於歐美科幻小說,我不太熟悉日本科幻小說。這個意思不是說,我不喜歡日本的科幻小說──相反地,雖然比歐美科幻看得少,但我看過的每一本日本科幻小說,都令我驚艷。真要說為什麼的話,或許是因為,我潛意識裡總覺得日本作品「門檻」較高,故事總有許多背景知識、科學設定需要消化,才能懂得理解作品中的許多細節。不過,我看過的少數作品,也總是讓我在跨過那些門檻之後,獲得無以倫比的閱讀體驗──上田早夕里的《華龍之宮》,也是這樣的一本書。
《華龍之宮》故事講述25世紀時,地球變成了有如電影《水世界》(Waterworld, 1995)般的環境;海平面上升260公尺,原本人口大量聚集的平原地區全數被海水淹沒,全世界人口也因此銳減。只是,故事中海平面上升的原因並不像《水世界》那樣是因為極地冰帽融化造成──在作者的巧思下,《華龍之宮》結合半個世紀前才逐漸成形、至今仍在發展的地函熱柱(mantle plume)學說,講述在可預期的近未來中,地函熱柱造成海底隆起,因此造成海平面急速上升。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學者對地函熱柱研究的貢獻:日本地質學家丸山茂德在1994年與地震學家深尾良夫等人一同提出論文〈全地函P波斷層掃瞄的地質學意義〉[註1],奠定了上個世紀90年代後的「地函構造運動學」(plume tectonics)研究;實際上,上田早夕里在《華龍之宮》的後記中,也說明了本書的科學假設多建立於丸山茂德為首的各種著作論述上。
但《華龍之宮》有的不只是嚴謹的科學假設與前提。故事中,人類早在21世紀便已經知曉了「末日」的到來,各地政府紛紛通過法案,允許無限制的基因改造,讓人類得以「進化」為足以在海上長久生活的物種。從此,人類據此劃分為「陸上民」與「海上民」;陸上民重建政府,努力維持僅存陸地的經濟民生,海上民則同樣艱困地在飽受污染的海洋求生。海上民透過與自己共生的「魚舟」生活於海上,但理應「一人一魚」的狀態總會發生變故;失去了人類的魚舟成為無人駕馭的「獸舟」,不但會吃人,還演化為能夠上陸的型態,在狹小擁擠的陸地上肆虐。
在這樣的背景下,《華龍之宮》討論的不僅是人類面對末日般困境的故事,其中更探討了日本的政治、外交、環境與人性議題。做為一個擁有「對政治不甚在乎」刻板印象的民族,日本其實很常透過科幻作品討論政治;2016年的怪獸電影《正宗哥吉拉》(シン・ゴジラ)也透過虛構的巨大怪獸,寫實地討論日本政府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災變。與《正宗哥吉拉》的情境類似,《華龍之宮》裡也有許多末端公務員必須斡旋於「政府高層與平民」、「陸上民與海上民」、「本國與他國」間的情節;做為信奉官僚主義為民主主義之基本的日本政體,《華龍之宮》以外交官青澄誠司為主角,探討著未來時空中日本面對其他大國與聯盟的處境,並藉此映照著現實當下日本的政治處境。值得一提的是,我不認為作者有意批評官僚體制;套句《銀河英雄傳說》主角楊威利的名言:「比起悲天憫人的皇帝所統御的專制政治來說,凡人集體營運的民主主義是比較好的,即使它陳義過高、不切實際、或一再嘗試錯誤。」換言之,官僚制產生的問題,在日本人眼中依然是為了保全民主制度的重要過程。
《華龍之宮》講述身為陸上民的日本外交官青澄誠司,與身為海上民的無國屬船團首領月染的故事。擁有不同價值觀的兩人必須互相理解、斡旋於不同國家的政府間,才有機會帶領人類度過下一次的危機。本書彰顯了日本做為海洋民族,與陸地民族不同的思緒角度;雖然台灣與日本在各方面有著諸多差異,但同樣作為島國與民主體制國家,《華龍之宮》講述的事物,依然值得我們閱讀、理解並思考。
作者在書末後記中用了這一句話總結:「或許,當我們在面對殘酷的生存現實時,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將成為最強大的反擊武器。」我想,這不但闡明了科幻作品之於現實的意義,也反映了人類面對不可預期的未來時,所應該具有的態度。
註1: 深尾良夫、丸山茂徳、大林政行、井上公、「全マントルP波トモグラフィーの地質学的解釈」『地質学雑誌』 1994年 100巻 1号 p.4-23
馬立軒
「中華科幻學會」常務理事、奇幻文學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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