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可能涉及劇情,擔心透露劇情的觀眾請斟酌)
美好的創作總能帶來啟發,浮想聯翩。觀看濱口龍介的電影《在車上》(Drive My Car),首先在我腦海勾起的,竟是駱以軍短篇小說〈降生十二星座〉。在小說裡,寫到了賽車類老電玩「道路十六」,並化用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在電玩中虛構了一個「直子之心」的設定,玩家無論怎樣都無法進入這個存在但找不到入口的關卡,以此暗喻著他人對我們就是一個謎,我們難以真正抵達另一個人的內心;又或者,即使奮力抵達,也未必有我們所欣見的答案。
車,通往他方的道路,盡頭是禁止通行的心。《在車上》與〈降生十二星座〉這兩篇不同時空脈絡裡的創作(或也可再加上《挪威的森林》),卻運用了極為類近的意象群、關心相似的主題。意外但也不意外──畢竟這就是現代人的共通處境。居住在擁擠的大都市裡,以及讓我們彷彿跨越了隔閡的社群網路,身體與身體之間物理距離的接近了,代價是內在與內在之間心靈距離的遙遠。
那樣的舉止行為代表什麼?那樣的表情符號或留言或文字又代表什麼?我們有辦法確定彼此的真意而毫無誤解嗎?不,好像再也無法。再也無法真正了解另一個人。而這正是寂寞與疏離感的來源。他人帶來的不確定性,撥弄著我們的憤怒、不安、焦慮,或無以傾訴的憂傷。更讓人沮喪的是,這些作品還經常揭露:就連有愛,也無法解決什麼。
這也是村上春樹的小說經常具備的元素,從《挪威的森林》,到電影所改編的原著〈Drive My Car〉,以及收錄這篇小說的集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其他篇章,都能一再看到。《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女の居ない男たち)收錄七篇短篇小說,並以其中一篇同名題目之作為全書書名,標誌出這七篇作品的共通點,都是在寫失去了女性的男性故事。這個題目也其來有自,是村上春樹對海明威的致敬──《沒有女人的男人》(Men Without Women)正是海明威早期短篇小說集的代表作。然而,成功的致敬不會只有承繼與模仿,往往還加以不同創作意圖的對話,而更有開展,甚或翻轉。
海明威書寫那些鬥牛士、拳擊手、殺手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展現的是一個陽剛氣質所主宰的硬漢世界。他們必須變得堅硬頑強,只因為外在給予的摧殘考驗太甚,沒有咬牙苦撐之外的選項。這樣的主題其實也與他那著名的簡鍊風格,「冰山理論」互為表裡:既然無從羅列這個世界降予個人的磨難,也無法盡述內心情緒感受,那不如略去,如此一來,觀者才不會以為所見到的就是全部,也反倒能從沉默無語之處,察覺無以名狀的深厚。
但那畢竟是1927年、距今將近要一世紀以前的作品了。近百年間整個世界有巨大變動。在海明威那裡,陽剛硬漢既被標舉,卻也是不得不的結果;但在村上春樹那裡,男人們才正要開始面對困境。失去女人之後的困境。那是各種形式的失去,物理上的,比如死亡,更多則是心理上的,比如出軌、背叛、欺騙。「女人」的遠離與消失,化為「男人」無解的謎;而男人們面對那些困境,也並不必然得要堅強,反倒滿懷困惑與哀愁,不能打從心底接受,卻也無力反抗。
〈Drive My Car〉是全書開篇,主角名為家福,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個性男演員,因為患上眼疾,只好僱請一位年輕女性渡利美沙紀做為專屬司機。美沙紀的駕駛技術絕佳,也漸漸在乘車過程中想起亡妻。家福與亡妻曾有過美滿婚姻,兩人關係卻在孩子早夭後變卦,妻子開始出軌,不止一次。家福對此深感不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探詢妻子內心真意。妻子過世後,家福意外與妻子的外遇對象高槻成為朋友,維持著一段「認真演戲」、真假相伴的友誼關係。他本想藉此探聽妻子的真正想法,卻愈發不能明白──亡妻的出軌就像是那個沒有入口、無從進入的「直子之心」。
偶然與想像
整體而言,村上春樹與濱口龍介的氣息其實並不那麼相似,然而,如果看過濱口導演那優異的短篇電影連作《偶然與想像》,尤其是其中第一段〈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開頭,那精彩的車內戲與角色對話互動,就不難想像這兩位創作者會在這樣的題材上產生共鳴。不過這樣的一篇短篇小說,說實話很難改編成長達三小時的劇情長片,導演濱口龍介也已如此承認;是故,電影裡其實還悄悄融會了《沒有男人的女人們》的另外兩篇作品。
具體來說,電影將小說裡那些靠敘述或對話回憶的部分原原本本地演了出來。電影中,男主角家福的妻子有了名字,叫做家福音──完整的名字正象徵著角色的具體存在──並且融入了另一篇小說〈雪哈拉莎德〉的設定:家福每和妻子發生性行為後,妻子就會說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像是有位女孩經常潛入心愛的人家中,留下各種「印記」,甚至還說自己的前世是一條八目鰻。除此之外,原著〈Drive My Car〉裡面提及的妻子外遇,在電影中也借用了同書中的另一篇〈木野〉的描述,改編成主角家福因公事異動而提早回家,卻親眼撞見妻子與另一個男人性交,可是他當下並沒有暴怒,反倒是低頭離去。
這些都凝聚在電影《在車上》的前四十分鐘;四十分鐘後,電影才打上演員字幕,也才呈現了原著〈Drive My Car〉的大部分內容。一方面,電影的表現同樣簡練壓抑,就連臺詞都幾乎是不帶情緒地說出,於是角色與角色之間細微的情感流動、情緒狀態,都像是海明威的那座冰山一樣沉於海面之下,在暗不在明,靜水深流;但另一方面,濱口龍介創作的劇本,也像是把村上春樹短篇裡濃縮的一字一句給舒展開啟,再重新編織融合,彷彿是把短篇小說裡的那些冰山都給整座翻了出來,攤開在觀眾面前。可以說,透過電影《在車上》,我們彷彿更接近了村上那些沉靜短篇小說的翻湧內在,反之亦然。
當然,若《在車上》只是單純且單調地再次通往當代的疏離與困境,就不免流俗淺薄。整部電影的成功,也在於他注意到村上短篇裡一個極細微的設定,並將之「解壓縮」:那是契訶夫的劇作《凡尼亞舅舅》。雖然表面上,電影是改編自村上春樹,但位居整個故事核心的,實際上是契訶夫。透過《凡尼亞舅舅》,電影一來綰合了那些不同的人際關係與種種情節機關,更重要的是,藉由契訶夫,電影在那樣的疏離與困境之上,給觀眾帶來了昇華:如果確實走進了有愛也跨不過的死路,與其強行突破,不如直視那個跨不過的現實。人生也許並沒有必要所有路都暢行無阻。
無怪乎──雖然早已是老調重提──總要強調「文本」(text)的原意是編織品:那些字句、敘述、隱喻、意象,往往是如絲線一樣,有著更為豐富的起源與傳繼;這些絲線在單一文本中,只是暫時被編織在一起,可若是細究那些相仿之處,往往能與其他文本連通共鳴。
《在車上》除了有意的改編,致敬,也處處展現出與其他文本的互動。那很可能是無意的,卻更讓人感受到巧合之神奇,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麼在安排一切。「Drive My Car」這個題目,其實也是村上春樹向披頭四的致敬:那正是披頭四第六張專輯《橡皮靈魂》(Rubber Soul)英國版的第一首歌。那是一首毫不會讓人感到哀傷的輕快歌曲──至於同一張專輯裡的第二首歌,同樣輕快也風流,讓人想不到它有那樣憂鬱的潛能,會和第一首歌開啟相同的主題。
那首歌就是〈挪威的森林〉。
作者簡介
1988年生,台北人。台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台灣文學研究所,赴日本東北大學、東京大學交換。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參與編輯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
相關著作:《名為我之物》、《華麗島軼聞:鍵》、《致親愛的孤獨者(電影原著劇本改編小說)》、《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不服來戰:憤青作家百年筆戰實錄》、《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