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帳,我要怎麼脫離這座迷宮!」
這是《迷宮中的將軍》主角彌留時發出的慨歎。病重之際他深陷迷陣,眼前所見只有記憶裡的重重障蔽與幽通。
沒有人能預見完整的人生圖像,唯有死亡是明確的座標,像死巷封堵了所有出路,也唯有瀕死之人,能躍升至一個高度,看清一生錯綜軌跡形成的圖像,而馬奎斯便在書中以文字鑿建了一座迷宮。
寫作《迷宮中的將軍》時,馬奎斯年屆六十,已在《百年孤寂》構築了一個無窮盡的虛構世界馬康多。臨老他以拉丁美洲革命家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 1783-1830)為藍本,藉由現實與虛構的辯證,迂繞接近現代拉丁美洲的起源,顯然這塊滋養他的土地,是他心之所繫的主題,也是架構迷宮的基底。
玻利瓦爾是出身南美洲的土生白人菁英,受到歐洲啟蒙運動的自由民主思想和法國大革命感召,投身推翻西班牙殖民政府的戰爭,建立了大哥倫比亞共和國(Gran Colombia),領土廣及現今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哥倫比亞等國家。小說只提過玻利瓦爾全名一次,其餘時候僅稱他「將軍」。故事由他生命最後十四天寫起,彼時他失去權力,心灰意冷,領著一小撮軍官,計畫乘船由馬格達萊納河(Río Magdalena)出海,離國前往歐洲。馬奎斯選擇這趟鮮少史料記載的旅程,使得小說有別於讚頌玻利瓦爾功績的多數傳記書寫,而讓將軍這個符號經由航行活轉為血肉之身,在史料與虛構間拉撐出更多空間,填進作者的再創作。
玻利瓦爾帶領南美洲脫離西班牙帝國,建立了大哥倫比亞共和國(1819年底成立,1831年解體)。(圖片來源/wiki)
馬格達萊納河(Río Magdalena)(圖片來源/wiki)
沿著漫長的河流出發,馬奎斯一開始就交代了將軍的死亡,為這部作品框限了一段封閉的時間,猶如將軍的預知死亡紀事。期間將軍對付政敵的反覆謀劃,對屬意的總統繼承者的期望,乃至於意欲建立一個大一統強國的千秋大夢,在大限將至前都顯得徒勞無功。
在既定框架內,不僅有將軍的現在,他的往昔也透過記憶一再重現。馬奎斯以他逼近極限的文字技藝,描述將軍打仗時從慘敗到大捷的戲劇化過程,那些數不清的榮耀,揮金如土的奢華生活,當然還有女人,無數美人蝴蝶般在將軍腦內翩飛,引出硝煙間恍若夢境的旖旎情事。隨著書頁翻動,衰朽男子時而以「解放者」姿態昂首闊步,時而化身運籌帷幄的將領四處征討,在床笫間盡情享樂,甚至瞬間褪去風霜,二十出頭的殖民地少爺正在巴黎花叢間冶遊。青春、壯盛、病篤,各個時期的經歷在框架裡蠕動掙扎,意欲逃出死亡的界限。將軍的乾癟皮囊,飽脹著超越肉身侷限的慾望,試圖索要更多時間,完成他的終極夢想。
時間岔出的歧路,構成迷宮第一重錯雜曲徑,第二重則是空間。拉丁美洲地形崎嶇多變,阻斷交通往來,形成殊異的地域與族群文化。在獨立戰爭時,將軍可以憑藉過人的意志,揮軍橫越沙漠,穿梭雨林,攀登險陡的安地斯山脈,驅逐西班牙軍隊建國。但不同地域與族群的人民從西班牙政權解放後,也萌發出獨立認同,加上特定階級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各地在軍人帶領下起而叛變,紛紛脫離大哥倫比亞共和國,這個偉大國度自此便陷入長期內戰。
將軍身為年輕時前往歐洲求學的土生白人貴族,擁有強烈的拉丁美洲認同,卻難以意識到大陸內部的歧異。直到他順著馬格達萊納河航行,沿途目睹戰爭造就的滿目瘡痍,才逐漸了解他創建的共和國為何會裂解。即便病危,將軍仍企圖挽救分崩離析的國家,機關算盡,反覆向眾多政敵和叛軍首領傳達矛盾的訊息,甚至派出剩餘的老弱殘兵,妄想收復失地。事實上,就如此複雜的地理與階級種族情勢,創造一個與歐洲抗衡的共和國無異於妄想,但將軍曾窮盡一切克服地勢險阻,他不相信不能再造奇蹟。
因而最後一重困陷將軍的迷障,就是他自己,至此將軍已與拉丁美洲合而為一。馬奎斯透過書寫將軍充滿矛盾的性格與人生,指向拉丁美洲延續至今的重重問題。將軍對夢想的堅持,使他早年戰敗得以再起,最終征服廣袤土地,解放了半個大陸的奴隸;同時他也極度自我中心,無法與任何異議者和解,導致昔日盟友與民心最終背離了他。或許將軍建立共和國真正的目的,是以有限的生命,對抗無限的時空,創造一個無法解決的巨大悖論,讓他永遠處於戰鬥的激情,近乎超越了死亡。
然而將軍死前終於領悟,他的人生,他一手建立的大國,正爆發多處內戰,面臨即將瓦解的混亂,而他註定無法離開自身的迷宮,正如他始終未能離開摯愛亦幻滅的祖國,出海前往歐洲。
拉丁美洲國家建國的起始,便是如此充滿衝突,因而馬奎斯創作的國族寓言,總是隱含著濃重的宿命感。這些國家在追求自由民主的路途上,持續輪迴著暗殺、叛變、內戰、鎮壓的歷史,解放者終成獨裁者,被解放的人民恆常深陷貧窮的泥沼。整個拉丁美洲如同將軍,因自身的龐大繁雜,成了一座封閉的迷宮,囚困在迴圈不斷徘徊,淪為燦爛與灰敗循環不息的無間道。
所有的歷史都似曾相識,所有的記憶其實是預言。然而馬奎斯藉由「迷宮」的象徵,表述命運的虛妄與人生的微渺時,仍對玻利瓦爾強烈的個人意志與生命力透露出敬意。迷宮的出口即入口,沒有人可以在生時看清自己的人生輪廓,而小說家對人類最大的貢獻,便是讓人從自身不可能體驗的觀點,縱覽時間這座迷宮;而在意義永遠後延的歷史洪流裡,懷抱虛幻大夢的玻利瓦爾,仍是馬奎斯眼中「往後幾個世紀內,再也不會見到一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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