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省言這本《有毒的男子氣概》好看極了，讀過以後你會恍然大悟，有些故事為什麼註定長成那樣，好比說，蔡依林〈騎士精神〉的歌詞，「當我看見左肩破損的戰衣／盔甲後你的表情／帶著笑意想要對我說／外來的／襲擊即將離公主遠去」；好比說，《美國隊長》的劇情設定：史蒂芬・羅傑斯原先是個身形孱瘦的小伙子，自願參軍五次遭拒，事後注射特殊血清，一夕間轉變成高大的肌肉猛男。個人情感來說，最快樂的是這本書讓我更加了解《摩登家庭》其中一場戲。
《摩登家庭》是齣長銷11年的美劇，其中兩個主角米契跟卡梅隆是對同志伴侶。一日，米契的父親跟卡梅隆的父親相遇，兩個老異男使勁讚美對方兒子有多麼宜室宜家、善解人意，直到雙方都氣喘吁吁，肌疲力竭，才甘願承認，到頭來，他們仍在跟兒子的「性」討價還價：兒子出櫃我認了，但他至少得是陽剛的那位。如果我可以證明你兒子很娘，那就表示我兒子是man的。看到這段時我突然想到，若米契跟卡梅隆目睹了這場競比，不知該有多難過，這個幼稚的遊戲側述了他們父親對他們仍有跨不過的心結。
從小到大，即使是女性，也時常旁觀男人們為了男子氣概而焦慮，一天到晚莫名其妙嚷嚷著要決鬥吧決鬥，釘孤枝(ting-koo-ki）之類，成長的路上，得小心閃躲「阿魯巴」的命運，偶爾還得提防周杰倫寫出〈算什麼男人〉這種檢討同胞的歌。就像盧省言所說，「我們熟知男性統治者的光輝，卻看不到身為一般男性的掙扎。」
有毒的男子氣概：從希臘英雄到現代新好男人，歷史如何層層建構「男人」的形象
因應盧省言研究性別史的背景，此書讀來有淡淡學術氣息，但她更深諳在龐博的史料中徵引出生活感的片段，讀者要吃飽吃巧，都能盡興。自荷馬史詩開始，希臘羅馬，至中古時期、文藝復興，一路綿延至近代，盧省言縝密鋪陳「男子氣概」的成形與流變，主旋律或可約為：男人不能僅憑著生理條件（白話文說法：擁有雞雞）就成為男人，他還得想盡辦法讓世人承認（自己說的不算數）自己具備男子氣概。而在不同時期與地域，男子氣概的內涵也不同。好比說，書中指出，雅典與斯巴達這兩個城邦對於男子氣概的要求，即有顯然差異，我們很難想像蘇格拉底抖動結實肌肉，大吼：This is SPARTA。另一個則我臉紅心跳的知識是：愛在西元前，陽具崇拜也是（？），只有「穿透者」可以成為支配者，這個綿延千年、至今仍被許多人信奉的潛規矩，不僅排除了沒有雞雞的女性成為支配者，也讓被穿透者無可避免地，被視為階級較次的一方，這多少解釋了為什麼男性時常拿「被肛」來互相恐嚇，原來可以連結到權力關係的再確認。
而後，隨著基督教的鞏固、第一所大學創立、海外貿易的繁榮、工業革命等等，每一個歷史的轉捩點，都會給男子氣概增加新的注釋，以及對注釋的注釋，千變萬化的標準引發千變萬化的焦慮，最後形成一條細細的鋼索，只有很小比例的男性得以全身而退，多數男人必然會在這無止盡的要求中，迷失了自我。
歷險福爾摩沙：回憶在滿大人、海賊與「獵頭番」間的激盪歲月
看到一半，也解開我對必麒麟的困惑，《斯卡羅》這齣戲讓不少民眾對於這個戲稱「冰淇淋」的角色萌發了興趣，怎麼有人願意16歲就離鄉背井，在一座罕為人知的小島上探勘多年？按照書中說法，那時英國深受帝國主義影響，男子氣概的標準是：
「獨立。到殖民地拓荒的男子可以在物理上脫離家族的影響，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家父長，並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成功是藉由努力贏來，而非依賴祖先留下的財富」。
換句話說，必麒麟也許追求的是，被親友視為真、男、人。
至若本書最大的看頭，仍屬「男子氣概是如何從中性的名詞逐漸衍生出毒性」。盧省言透過一則又一則衝突，有條理地交織出男子氣概如何展示其「毀滅性」的一面。毒理學之父帕拉賽瑟斯說過，世上沒有一物不毒，關鍵在於劑量。男子氣概亦然。合理範疇下，有抵禦外侮、保家衛國，甚至開創新世界的作用，但若嗑太多，沉迷暴力跟互毆，有時一個不小心，駕鶴西歸去也。
男子氣概的毒，時而傷敵，時而自損，書中收錄許多有苦難言的警世故事，其中我讀到簡直要有幻肢痛（？）的即為中古時期，那些得在法庭上證明自己沒有性功能障礙的男人。那時婚姻規範嚴格，「不能人道」是少數婚姻無效的理由，受到指控的男人得在法庭上檢查他的雞雞，除此之外，那時的人們也深信若妻子沒有高潮，也許會導致發瘋，所以丈夫得密切注意妻子的精神狀況，以免鄰里懷疑他的性能力。活得如此十面埋伏，讓人直想點播一首〈男人真命苦〉，但，女人怎麼可能不被牽拖呢？那時人們也相信女巫可以施法把男性的陽具變不見，並掛在樹上兜售（看來鄉民的謠傳「盜懶叫集團」，在中古時期真有所本⋯⋯）。盧省言的結論貼切又實際，「若說女性天生帶著瑕疵，男性則是天生帶著過多責任與壓力」。
14世紀的法國手稿記錄了女巫將收集來陰莖掛在樹上。（圖/ 《有毒的男子氣概》內頁）
書末，作者將視角拉回至此時此刻，梳理了女權運動所引發的男性反彈，「反對女權運動的力量，可說是男性對於自身男子氣概消失之後該何去何從的焦慮。畢竟，男子氣概是一個相對於女性特質而存在的概念，兩者相依相存，若其中一個消失，另一個便不復存在」。
回望整本書的內容，再複習一次書名，我猜很多讀者早已解讀出一切的盡在不言中。當男人反感社會對男人的要求如此嚴苛時，進而對女人展開報復行動時，請不要忘記，這些定義的始作俑者，也是男性。
最後，我要加入本書推薦人王宏仁教授的敲碗行列，東西文化如此有別，男子氣概在東方的定義為何，社會又如何節制男子氣概，勢必有不同的情境與發揮，希望盧省言帶來東方版的有毒的男子氣概。
有毒的男子氣概：從希臘英雄到現代新好男人，歷史如何層層建構「男人」的形象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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