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以第五本日語小說《彼岸花盛開之島》獲得第165屆芥川獎的台籍日語作家李琴峰,在得獎記者會上被記者執拗地詢問「最想忘記的日文詞是什麼?」時,脫口而出的一句「美麗的日本」,遭到日本「網路右翼」(在網路上對批判政府的人進行肉搜、人身攻擊行為的人士)詆毀抨擊,而一部分台灣人也大湊其熱鬧,認為她批判日本前總理安倍晉三是忘恩負義,群起而攻之。「炎上」的結果,甚至導致她的推特帳號一度遭到凍結。
因為這句話太令人震撼,導致她記者會上講的其他內容大概都被忘了個徹底。比如說,她提到自己最近都在讀武俠小說,如果是要寫武俠小說「當然是用中文寫比較合適」。
武俠小說情節總是主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結果被捲入層層陰謀危機。李琴峰其人也不例外,一旦發生什麼社會事件、或者政治家做了什麼荒唐決策,她的批判經常直言不諱。在日本,作家評論政治往往要成為票房毒藥,尤其新人作家通常沒有「言論自由」。而前述網路右翼的騷擾和攻擊幾近瘋癲,她也不改其傲骨。
2019年,全亞洲最大的同志街區,東京新宿二丁目最有名的女同志酒吧「Gold Finger」發生了跨性別女性被「限女性參加」的活動拒於門外事件。在日本,有一些女性認為跨性別女性很噁心,可能會在公廁或更衣室偷拍,因而不願意與其共用,甚至在網路上公然污衊跨性別女性,「Gold Finger」此舉顯然與這樣的風潮有關。一些性別運動者馬上登高一呼抗議,酒吧只好公開謝罪。在抗議聲明中,剛出版第二本小說《倒數五秒月牙》的文壇新人李琴峰的名字也在第一階段連署人之列。
2020年,李琴峰推出第三本小說《北極星灑落之夜》(獲2021年「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賞」,中文版於2022年2月出版),描述東京同志集散地新宿二丁目的女人們的眾生相,除了女同性戀、也有雙性戀、無性戀、跨性別女性。其中有日本人、台灣人也有中國人,有太陽花學運的參加者、天安門事件受難者的遺孤、也有被異男同事追求卻不知該如何反應的無性戀(順帶一提,這位來自中國的男同事有著「北漂」的辛苦經歷),故事中也提到了前述的女同志酒吧事件。在男同志為大宗的新宿二丁目、異性戀男性霸權主宰的大東亞,這本小說昭示了一個由跨國女同性戀連續體所建構的烏托邦,一起面對男尊女卑的社會、國家暴力的傷痕、資本主義的殘酷、跨性別歧視的攻擊。
同年(2020)出版的第四本小說《星月夜》,則描寫台灣女同志教師與來自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維族女學生的戀情。除了提及日本警察對外國人的跋扈態度、中國發生的維族種族迫害,更著墨身在日本的維族女性,如何同時面對針對亞裔外國人的歧視與中國同胞的疏遠。此外,女學生日語不好,必須用漢字一知半解地理解日語,李琴峰巧妙在文字中表達出日語不好的外國人在日本生活的窘境。
李琴峰幾乎所有作品都以來自台灣的女同志為主角,但主角有時像俠女一樣,一邊面對社會對女人、性少數的壓迫,一邊又為弱者打抱不平;而她也總是不甘於只書寫女同志議題,包括歧視問題、跨國問題、種族問題、語言問題、性暴力問題、歷史問題、台灣與中國的政治問題、其他性少數的問題⋯⋯觸目所及的各種社會現象都一個個在其作品浮現。
提及社會議題的作品,在台灣或中國的文學可說汗牛充棟,日本近代文學中也有不少。而同一作品言及「複數」社會議題,除了證明了社會議題必然的橫向牽連,也促進讀者廣泛理解。但是在日本,70年代學生運動凋零以後,由於媒體的偏向報導與政治上長期受到保守的自民黨・公明黨聯立政權的煽動,導致一般閱聽人對社會運動充滿誤解與反感,連帶著在藝術作品裡批判政府、促進社會運動,也常被視為「失去藝術性」而遭抨擊。
來自其他民主國家的外國人,沒辦法忍受這樣的風潮,尤其近來政權內部人士荒唐言論日增,比如,前首相安倍晉三時不時煽動執政黨支持者對在野黨支持者的仇恨、同樣擔任過首相的麻生太郎說日本應該向納粹學習、森喜朗(也是前首相)說和女人開會很花時間⋯⋯於是來自外國的創作者開始對此提出異議,除了李琴峰,同樣來自台灣的小說家溫又柔、父母分別來自德國和日本,總是精確批評日本性別問題的專欄作家珊德拉・黑菲林(Sandra Haefelin)、生於韓國,來日本一邊讀博士一邊唱日語饒舌批判社會的嘻哈歌手 Moment Joon、一樣來自韓國,編輯男同志小雜誌的金相佑(Kim Sangwoo)……過去在日本,外籍創作者想成功都要小心不提政治以免變成票房毒藥,這些創作者能夠受到日本讀者青睞,或許也象徵日本社會的緩步改變。
李琴峰不只在作品裡當俠女,在芥川獎得獎記者會上也像俠女般一劍劈向日本文學的去政治化問題,並且客氣地說,「有作品這樣寫(按:批判政治)也是可以的。」而日本政府長年鼓吹愛國主義,電視台等媒體充滿了讚揚日本民族性或國家強盛的內容,藉此掩飾長期執政下許多政策的荒謬,走上早已讓一部分國民心生反感的「積極正向」路線。像李琴峰與筆者做為沒有日本投票權的外國國民,對「美麗的日本」等華詞麗句背後忽視的社會問題,以及新造成的歧視問題早就深受其害,會有所批評,也是理所當然。而在這樣的社會環境,被「炎上」公審也是可以預期的⋯⋯
榮獲芥川獎的新作《彼岸花盛開之島》,是以座落在日本列島與台灣島之間的一個虛構小島為背景的奇幻作品。李琴峰在此作創造了三種語言:
- 從海上漂到島上的少女,說的是一種稱為「日之本言葉」的語言,以我們知道的現代日語為基礎,因為國家在政治上排除中國要素,日語中所有「來自中國」的漢字被剔除,漢語、以漢音發音用的詞彙全部改為和語詞彙(但荒唐的是,如果找不到可替代的字,那就用英文!)
- 島上居民說的是「Nihon語」,此種語言揉合了文法以日語為基礎,詞彙混雜了台語、華語、日語、琉球語。李琴峰提及,她是意識到實際存在於宜蘭四個原住民村莊的「Nihon語」——學術上稱之為「寒溪泰雅語」或「宜蘭克里奧爾語」,是受日本殖民政府「理番政策」影響而生成的語言,以泰雅語為文法基礎,加上了大量台語、日語(戰後又加上華語)的詞彙與語法。此種語言由於中華民國原住民政策的壓迫,日益式微即將消失。
- 「女語」則是一種與現代日語基本上相近,但是只有被選中的女性才能學習的語言。
光是這三種語言的語言設定就已然是一種政治寓言。而這個由女人主宰的烏托邦/異托邦從歷史與政治面上都有著非常酷兒的思維,以及對異性戀男性霸權的批判。當然這樣奇拔的設定絕不保證小說的好,虛構的「島」上的風土民情,在李琴峰筆下歷歷在目。在議題上汲取台灣文學、中國文學的特色與台灣社會運動的思維,在日語文字面上又日益洗練,《彼岸花盛開之島》可說是日語作家李琴峰從《獨舞》(2017)出道四年多以來大量創作累積的集大成。
俠女李琴峰,下一步劍指何方?不管是走向哪裡,目標或許都如她所說的,一步一步更新日語文學的世界。而在政治腐敗、百業蕭條、貧富嚴重不均、愛國主義猖獗的這個愈來愈不美麗的日本,李琴峰跟她筆下的女人們,時而脆弱時而堅強,但總是一起努力思考並改變自己與眾人的生活——她們或許是這個「不美麗」的日本裡,一種可能出現的美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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