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性主義者,好像不能不讀《第二性》;或者嚮往女性主義者,也好像不能不宣稱自己認識西蒙波娃。不過,可能沒人告訴你的是,西蒙波娃的東西很難讀;其實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真正讀完那兩大本厚重的《第二性》。
幸好,像是西蒙波娃這樣的重量級思想家,總有人為她出傳記——看不懂她的書,總可以看懂關於她的書。
《成為西蒙波娃》的作者凱特.寇克派翠(Kate Kirkpatrick)是研究存在主義的哲學系教授,任職於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她爬梳已公開的波娃信件,參照波娃與來往哲人的著作,還有多年來各國報導、出版傳記,寫成了這一本波娃生命史。從波娃出生寫到死亡,詳細紀錄她的日常生活,刻畫重大事件,也比對她的思想與行動。翻譯成中文逼近六百頁。
這本書見證了波娃的知行合一。她不是關在象牙塔裡寫作的哲學家(雖然她確實喜歡小團體帶給她的親密,不喜歡名氣帶來的諸多干擾),她更是個行動的哲學家,不只思考關於行動的哲學問題,也用行動實踐她的哲學觀。
對每個呼吸站立的人來說,一個亙古的哲學問題是,人行動的意義為何?人活在世間為何要有任何行動,何不什麼都不做?波娃的回答是,因為人的行動是人在這世上唯一由你獨有之物,人是藉由自身的行動才成為自己。從這個角度說,生命是一種動態的創造,人與人的關係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而必須被持續地創造、更新;而更重要的是,只有你自己才能建立與維持跟他人的關係。可能是一段滋養而枝葉繁茂的關係,但也可能缺乏互饋、遭到忽視或濫用,乃至於中斷或消解。( p.260 )
我們不確定波娃是從她的哪一段關係當中獲致這樣的洞見;可以確定的是,她的親密關係必然對她的哲學思考有影響。她與沙特的愛情盟約——「我們之間所擁有的是必然的愛情 ( essential love ) ,但其他偶然的戀情 ( contingent love affairs ) 也很不錯」——以及斐然的文學與哲學成就,讓他們成為20世紀最出名的戀人之一。
波娃與沙特(圖/wiki)
不過,除了沙特,波娃生命中也有其他深刻的戀人,波娃受他們影響甚深,她也切實地在這些戀人的生命中留下印記。
有些印記是相當正向的。波娃在邁入不惑之年後,有一段年紀差距不小的姐弟戀;她與朗茲曼(Claude Lanzmann)相識相戀時,朗茲曼僅27歲,以鮮明而熱情的愛意打動波娃。他們同居七年,是波娃一生當中首次與戀人同居。朗茲曼是猶太人,後來在 1985 年完成了描繪大屠殺的紀錄片《浩劫》( Shoah ),立刻轟動世界,得獎無數。在長達十餘年的拍攝期間,波娃的支持對朗茲曼而言相當關鍵,「我需要跟她說話,把我的猶豫、恐懼、失望,都跟她說」,而對話之後,「重新獲得力量」。
法國導演朗茲曼(1925-2018)。(photo by ActuaLitté)
《浩劫》海報。
但波娃也有她感到愧疚的親密經驗。她30歲左右時,曾與17歲的女學生碧昂卡有過一段感情。當時,波娃與沙特都處於開放的多角關係,而在波娃介紹碧昂卡給沙特之後,沙特也對碧昂卡展開追求,隨後開啟親密關係。但是波娃與碧昂卡的戀情(以及肉體親密行為)持續了更久。從書中的紀錄看來,碧昂卡對愛情的理解與波娃有異,她似乎渴望緊密的二人世界,不能體會獨處、獨自思辨如何能滋養個人。後來,沙特與碧昂卡分手,造成碧昂卡極大的創傷;而波娃也始終未能給予碧昂卡所需的親密回饋。隨著二戰戰火蔓延到巴黎,碧昂卡的家人安排她與美國人結婚,期冀能逃離戰亂——但是,碧昂卡在這段三角關係所受到的心靈創傷,卻跟了她一輩子。波娃寫信給沙特:「我確實責怪過去與未來的我們——你我不該如此待人。我無法接受我倆竟使她如此受苦。」
碧昂卡曾出書談與波娃、沙特的感情關係。
無論如何,波娃面對生命與面對愛情一樣,都是敢做敢當、毫不軟弱。她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承認曾經犯下的錯誤,例如,波娃曾公開表示沙特並未善待女性;她與沙特的關係讓許多第三者受苦。但是,她的愛情是她的選擇,如果沒有與沙特一生對話,兩人行動交織,他們都不會成為後來的自己。
更進一步說,愛情也是她人生選擇的一部分,她選擇讓愛情輔佐她的人生。晚年她受訪,記者問:如何與沙特交往的同時,保持自身的獨立性?
「我有非常大膽的夢想,早在遇見沙特之前就想要做的事。我對自己的責任是實現我想要的生活,以此獲得幸福。對我來說,工作就是實現的方式。」
這是頂天立地的宣言,清楚扛起自我實現的責任,不推罪給愛情。愛情如果能阻礙事業的進展,也是因為人選擇允許它成為障礙。人的自我實現永遠都是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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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西蒙波娃》另一項傑出的特點是,作者整合對照 ( triangulate ) 多方史料的深厚功力。這其實是學術後進者的優勢,隨著愈來愈多資料出土,包括私人收藏出售、圖書典藏公開,愈是站在時間的這一端,就有愈多歷史文件可以參考。
作者下了極大功夫追蹤、還原波娃的生活。不管在波娃的哪個生命階段,讀者都能像追劇一般,讀到某年某月,波娃開始思考要去哪裡旅行,後來是否成行,旅程中拜訪了哪裡,住什麼地方,又參加了什麼活動;她每天都見什麼人,在哪裡教書、寫作,晚上又跟誰吃飯,然後她對這些來往互動又有什麼情緒與反思。
在這些細緻(但不枯燥)的細節中,西蒙波娃做為作家與思想家的輪廓,非常清晰。她也有過長長的寫作暗夜,跟自己的作品也有愛恨交織的關係。她寫作的過程相當平凡也相當不凡:在生活或旅行中取材,大量、大量而廣泛的閱讀,經常跟其他同行辯論,然後規律地寫作。
對讀者而言,可以清楚看見波娃發展思想的過程,是非常動人的。例如,波娃在1947年第一次訪美期間,開始思考《第二性》的某些核心論點。她在《時尚》雜誌發表了一篇名為(女人陷阱)( Femininity: the Trap ) 的文章,指出對「女性特質」的定義是一種迷思,也是一個陷阱:
「沒有什麼比永恆女性 ( the eternal feminine ) 的迷思更虛假不實而使人生厭的;男性在女性的幫助之下創造了這個迷思,將女人描述為直覺敏銳、溫暖迷人並且十分敏感的生物。」
因為擁有「女性特質」讓女人在男人眼中具有價值,女人害怕失去女性特質會令自己喪失價值。那些透過教育或成就而取得自我價值感的職場女性,會覺得自己不夠女性化;但男人取得成功並不需要犧牲男性特質,成就也不會帶來不安全感。換句話說,只有女人必須面對兩難:「女人要嘛得放棄她們整體人格的一部分,或者得放棄他她女性魅力的其中一部分。」( p.304-305 )
接下來,受惠於在美國的經歷,1947-1948年間,波娃埋首於寫作(也回訪美國一次),先是交出《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然後全心投入《第二性》的寫作。波娃決定分批發表此書內容,並且逐步得到讀者的回饋。例如,她先發表了一個部分,談女人是在著名小說中的樣貌——「聽說這些內容惹火了一些男性 […] 男性喜愛懷抱這些迷思,並寫下愚昧可笑的詩句。他們像是被踩到痛處似的。」 1949 年夏天,波娃在她參與創辦的《摩登時代》雜誌逐批刊載更多段落,討論女性性啟蒙,對女同志與母親的論述:然後招來更多強烈的反應,甚至罵名。
《第二性》在1949年6月以及11月分成兩冊出版。第一冊推出就大為暢銷,一週內賣破兩萬本。波娃冷靜指出,擁有女性的身體不是做為女人的充分條件,因為即使你擁有女性生殖器官,也可能被指著鼻子說,你不像個女人。
「女人是男人所不是的 […] 但女性並不是因為天生資質低劣而未能在人類歷史上留下重要足跡,而是因為歷史抹去了她們的足跡,所以她們才居於劣等地位。」
波娃在書中檢視科學與重要的思想理論(佛洛伊德、馬克思),認為他們都無法充分解釋為何女人總是位居次等。令男女有別、令女性臣服於男性的決定性因素不是生物、心理或經濟上的原因,而是「文明世界」。這就是後來《第二性》經常被濃縮的概念: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是有所區別的,後者是在文化適應的過程當中習得。
不過,《第二性》還有一個非常強而有力的論點,是女性的性物化 ( sexual objectification ) ,這在社會壓迫女性過程中也扮演關鍵的角色。簡言之,所謂「理想女性就是男性慾望的客體」。為了提出相對於此的女性觀點,波娃花了非常大的力氣,嘗試以女人的角度探討何謂女性。這並不容易,當主流哲學根本沒有女性的空間時,波娃其實必須討論那些哲學菁英不認為是哲學的主題,例如家事如何分配、上級如何評估績效,以及女人的性經驗,來建構完全不同於原本宰制「何謂哲學」的哲學觀點。於是,在《第二性》第二冊,波娃以不同於傳統的分析方式:提供多元第一人稱視角來描述「他人為女性繪出的社會樣貌」。換句話說,她呈現了很多女人的生命故事,說明女人是如何在生命歷程當中成為他者。
於是,《第二性》不是一本容易讀的書。先是有大量艱深術語與抽象概念,然後又有多樣的個人聲音——但無論如何,西蒙波娃的原創性無庸質疑。這本書的完成,也象徵西蒙波娃真的成為了西蒙波娃,「在個人與職業層面,她都成了『完成品』。」 ( p.3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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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西蒙波娃》是一本精彩的大書。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一位真實的女人,感受到她真實的樣貌。她的困惑,嫉妒,操弄,冷酷,但同時也感受到她的熱情,充滿愛意 ( loving and caring ),溫柔又堅強。波娃精彩的感情生活與活躍的智識思考,無法分開——而這本書讓我離開了批判與窺伺的讀者視角,真正進入了她的生命,認識一位複雜而充滿力量的知識分子。
而這位知識分子最動人的部分,源於她身為女性。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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