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有很多朋友是圖博迷、關心西藏發生的一切、看到雪山獅子旗會很嗨,其中不乏有些人去過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的印度達蘭薩拉、聽過達賴喇嘛說法。幾乎每個見過達賴的人,他們分享見面的那一刻都是滿滿的感動,如同《吃佛》作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所描繪,一個世俗化的藏人陪她去採訪達賴時,一見達賴,他當場完全變了一個人,德米克寫道:「他在達賴喇嘛面前幾乎整個融化了!」
我沒去過西藏、也沒到過達蘭薩拉,但過往在尼泊爾、印度、外蒙古的旅途中很常看到達賴的照片。第一次密集的看到達賴照片是2000年於尼泊爾安納普納(Annapurna)健行的時候,山區沿途的客棧,總有一面牆上會掛著達賴的照片。當時健行的基地是湖邊小鎮波卡拉(Pokhara),小鎮旁就有幾個西藏難民村,我還騎著腳踏車去造訪,買一些耳環手鐲。還記得我常流連的一間波卡拉咖啡館老闆跟我說:「他們雖然是難民,但很會賺錢,其實日子過得比我們好。」
當時的我對難民沒有太多概念,只知道他們是逃出來的人,中國待不下去。2007年我又去尼泊爾爬山,行旅的路線是聖母峰基地營。一路上的山屋都是藏人經營,達賴無所不在,這些人也都是從中國逃出來的,因為中國待不下去。礙於語言障礙,我一直不清楚待不下去的原因。2008年中國鎮壓西藏,喇嘛自焚事件不斷躍上國際媒體版面,那是具體且令人難過的「中國讓人活不下去」的信號。我一直以為中藏問題始於1958年的迫害,那段時期藏人被中國政府殺害的人數超過南京大屠殺的亡魂;讀這本《吃佛》,才知道藏人的劫難從1930年開始,遠在達賴喇嘛1959年離開西藏、流亡印度前,中國就開始對西藏進行殘酷的壓迫。
1938年西藏軍隊在拉薩的閱兵典禮中揮舞雪山獅子旗。(圖/wiki)
本書以阿壩(Ngaba)地區美顙王國最後的公主貢寶措被抄家滅國的故事為主要軸線,細細描繪自1930年毛澤東的紅軍敗逃到阿壩,漢族為主的紅軍因為飢餓吃了廟裡以麵粉與奶油做的小佛像、對藏人的信仰毫不尊重。接著到了1958年,中國共產黨加強對宗教的控制、擴大對藏族的迫害、恐怖的「大饑荒」讓大批藏人流亡印度。而藏人劫數仍未了,文革時期貢寶措因為公主的身分被批鬥、父母慘死、她則被流放新疆勞改。被重新再教育的公主曾經努力要成為中國認可的人,她的中文甚至說得比藏文好,還被中國政府當作藏人文明化的樣板人物。
但自2008年開始,阿壩一起又一起的自焚事件,藏人的信仰被侮辱、藏語有計劃地被消滅……被中國改造到已經生活在舒適圈的公主,因為使命感而離開了中國、到了印度達蘭薩拉,想為藏民做點事……公主的家族故事是橫跨三代的藏人劫難史。就作者觀察,目前藏人並沒有追求獨立,達賴也公開表示不尋求獨立,藏人想要的,只是生而為人應受到的尊重,能跟漢人有相同的權利(如果大家都是中國人的話),最重要的是信仰的自由。作者說:
「大致上,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只是想在中國西藏過生活,幸福的生活,而不必在信仰,家庭,國家之間做出棘手的抉擇。而這一切困境的核心,是達賴喇嘛。許多藏人告訴我,只要中國政府停止毀謗達賴喇嘛,他們更容易接受中國的生活。」
藏人的願望很卑微,但以目前中國政府的手段看來,絲毫不讓藏文化、藏信仰有活路,反倒更密集的監控藏人、限制藏人的行動。尤其這一年多因為疫情而「理所當然」的疫調和人口管理,藏人的自由更被限縮。書中引述一名不到20歲就自焚的喇嘛的遺言:「我一分鐘都不想活在中國人的壓迫下,更別說是活一天了。」
中央電視台的國際台曾經做一個30分鐘紀錄片,說明藏人的自焚行動,這個以英語發音、對海外宣傳的節目說:這些自焚的喇嘛酗酒、生活不檢點,自焚行為可以讓他們在印度達蘭薩拉成為英雄。片中完全不提中國政府怎麼摧毀藏人的寺院、斷絕宗教文化的傳承、如何在這裡大興土木打造漢人生活圈、然後把藏人邊緣化甚至消滅。
活不下去當然要逃,不管是花錢還是賣命,能逃出去都是幸運。近年中國對藏區邊境強加控管,讓藏人逃亡難如登天。但逃出去的人,也不代表人生自此海闊天空。《吃佛》記載一位逃到達蘭薩拉的婦女很想念住了大半輩子的中國、而且從社群網站上得知中國的親友生活硬體發展上遠遠超過印度;但一想到在中國無法自在的參拜、保有信仰,甚至有「被消失」的危險,也只能斷念。台灣導演張康儀的紀錄片《流亡之後》也道出了藏人在印度身分上的曖昧,一方面生活習慣難以融入新的國度,另一方面,有些印度人覺得這些流亡藏人的日子過得比當地人還好。外來者的身分面臨多重挑戰;除了信仰,人生無從下錨。
沒有人願意流亡,除非活不下去。
藏文化被摧毀、藏人被迫害……藏人的遭遇讓我無法心安理得地去西藏「旅行」。還記得青藏鐵路剛通車時,旅遊市場吹捧著中國高鐵發展有多威、去西藏變得多簡單,但「簡單」背後,是霸占當地人的土地、毀去藏族家園、剷除信仰文化、破壞自然生態。那種讓旅人一路「簡單」的從成都吃吃喝喝,去看布達拉宮、喜馬拉雅山群的想法,讓人背脊發涼。高速鐵路通車後,高檔的國際級五星級飯店紛紛進駐拉薩,看到一張張奢華的宣傳照,對照藏人當下處境,不禁反胃。旅人的高貴體驗是藏人的噤聲換來的,當整個旅遊產業由中國政府把持時,行旅於此地我會良心不安。
藏人被打壓近百年,但最近中國的超級網紅丁真是藏人,中國主流媒體吹捧他,稱他是「甜野男孩」。二十出頭的男孩除了大大小小的活動邀約,主要的工作是擔任藏區的旅遊大使,行銷推廣青康藏高原的藍天白雲、美麗的山群、純樸的人民、適合躺平發呆的歲月。鏡頭下的藏區是那麼美、丁真是那麼無懈可擊的迷人,但看不見藏人生命的核心──信仰、更遑論自由。甜蜜的旅遊糖衣抹去藏人的劫難,青春臉孔粉飾藏區人權千瘡百孔。還好有《吃佛》這本書,以及之前那麼多藏人以焚毀肉身發出的信號彈:中國不可信,眼前的男人再帥再好看,都不可信。
中國政府口口聲聲標榜民族融合,但這幾十年我們只看到殘忍的民族同化,同化成單一民族、單一身分、單一語言、單一口徑……,而民族上或思想上的異族,除了逃亡,真的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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