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讀到《民間故事啟示錄》時，對河合隼雄研究日本民間故事結局之「不完美」有極深的印象，因為那和我們認知的「公主和王子從此幸福在一起」是相反的——
對日本人而言，比起男性與女性結合帶來的「完成」，原本應該要「完成」的事物，或許反而因為彼此分離而顯得更加美麗。我想這種別離、消失之美，或許正與日本人的美感有關。
離去時的悲傷，以及離去之後的恨意，可說是推動日本人的極大動力。這兩種情緒在日本文學中似乎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河合隼雄在另一本《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也花大篇幅談了民間故事《黃鶯之居》，故事大意是一位樵夫在林中看見一座豪宅，一位美女出現，請他看家，並吩咐不能看裡面的房間；樵夫好奇不守規定，還失手打破了裡頭的鳥蛋，這時女子回來，悲傷地化成黃鶯，「我可憐的女兒啊！」邊說邊飛走了，留下樵夫在一切都消失的林中。
這就是他舉出具有「未完成之美」的典型日本民間故事之一。聽多了西方故事的人，會覺得少了什麽，可能是：為什麼樵夫沒有受到懲罰？犯了規還無意間殺了別人的孩子，怎會就這樣被放過？或者納悶「怎麽會有這樣的故事？」
民間故事啟示錄：解讀現代人的心理課題
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典藏版)
後來讀到卡蜜兒．華耶（Camille Royer）以自身經驗完成的漫畫《我的日本夢》，她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法國人，本書的主軸，以睡前媽媽說的日本民間故事、她作的夢，與她現實生活上的變化（父母離異）相輔相成，民間故事作用在小女孩的心理、內在成長，讓她得以抒發那些自己無法明白的父母爭吵、母親的離開、小至同學間的歧視。
我的日本夢
作者巧妙安排了四個日本民間故事，和她生活的變化微妙呼應。第一個故事是《浦島太郎》，小女孩聽完故事的反應是：「太糟糕了！」好個童言無忌的反應。因為浦島太郎好心救烏龜，被帶到龍宫享樂，和上文的《黃鶯之居》有異曲同功之妙，他沒有和公主成婚，也因為想念家鄉而決定回到人間，於是公主送他一個盒子並交代「不能打開」（那妳為什麼要送？！）當然，就跟很多故事裡不守禁忌的人一樣，他打開了，頓時變成一個老頭，再也無法保有原來的青春不老之身。
在那天晚上的夢裡，卡蜜兒問浦島太郎：「為什麼你要打開盒子呢？」當然，浦島太郎沒有回答。「為什麼你要打開盒子呢？」也是人生大哉問吧──「盒子」象徵的是過去的美好或悲傷。那樣的疑問也許一直伴隨成長，作者隨後描寫的是母親在日本的少女時期，家裡雖有錢，但母親（卡蜜兒的外婆）很少在家、和她不親，自己又沒有什麽朋友的孤獨感。那個家族的過去，就是母親的「盒子」。這是本書第一個「人」和「民間故事」的連結。
浦島太郎和許多故事不守禁忌的人一樣，打開了盒子，變成一個老頭。（圖/《我的日本夢》）
在夢裡卡蜜兒問浦島太郎：「為什麼你要打開盒子呢？」（圖/《我的日本夢》）
第二個故事是《夫妻樹》，一對相愛的夫妻因為神明誤把先生變成樹，妻子決定也變成樹，兩棵樹在森林裡緊緊纏在一起。小女孩聽完又直呼「太爛了！」此時，媽媽以大人的角度說：「才不，這個故事很美，他們將會永遠在一起。」故事接著剪接到小女孩在學校被同學取笑「輻射人」，歐打同學結果被老師罰站，這時，接了《夫妻樹》的畫面，妻子緊緊抱著先生變成的那棵樹，以無字畫面反映當她被罰站，站在那裡時，似乎體會了那位妻子想變成樹的感覺。
當小女孩被罰站，似乎體會了《夫妻樹》妻子想變成樹的感覺。（圖/《我的日本夢》）
看到這頁，我背脊發涼——這就是圖象表達的最高意境！
全書是以黑白交錯彩色來行進，由此頁也得知：民間故事（和作者的夢境）是彩色；現實生活是黑白的。和我們一般認知夢境是黑白的相反，加上這些日本民間故事多以跨頁呈現，更彰顯了它們在卡蜜兒生命中的分量，那無疑就是故事飛揚的魔法。
更不用說最後那個故事：一個因為母親過世後父親再婚，又被放逐的公主想投河自盡。呼應了卡蜜兒自身的狀況，當時她母親回到日本，卡蜜兒面臨人生第一次的分離焦慮，父親和哥哥變成了妖怪，這是日文家教講給她聽的。公主後來有了轉機，故事講完，小女孩終於說「真是太棒了！」似乎隨著生命經驗增廣，她能藉由故事找到安慰，也更能感受故事的美。
卡蜜兒的母親回日本，讓她面臨第一次分離焦慮，幻想父親和哥哥變成了妖怪。（圖/《我的日本夢》）
故事裡的公主後來有了轉機，小女孩終於說「真是太棒了！」似乎隨著生命經驗增廣，她能藉由故事找到安慰，也更能感受故事的美。
（圖/《我的日本夢》）
民間故事可視為「集體潛意識」，而拜佛洛伊德所賜，現在大家都視夢為潛意識反映。作者將遠古積累的人類潛意識、疊上自己的潛意識，無疑是很有意義的構思，一個人和世界的連結、想像力，是從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開始的。書中很多童真的動作、言語令人忍俊不住。我很喜歡小女孩對那些民間故事的反應，看似童言童語，卻是一針見血的大哉問。這一場日本夢，讓我又回顧了一次河合隼雄說的那些事，還有《童話的魅力》，如果不是先前看過這些，體會沒有那麽深呢。
童話的魅力：我們為什麼愛上童話?從〈小紅帽〉到〈美女與野獸〉，第一本以精神分析探索童話的經典研究
我的日本夢 (電子書)
作者簡介
本名不重要。出生於大馬。高中畢業後赴台灣迄今。
美術系卻反感美術系。停滯十年後重拾創作。
著散文《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
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我現在是狗．老貓簡史》《幫我換藥》；
繪本《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等數冊；策劃、翻譯《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
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另也在博客來OKAPI寫繪本專欄文。
偶開成人創作課。獲國藝會視覺藝術、文學補助數次。目前苟生台北。
Fb／IG／website keyword：馬尼尼為 manin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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