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和乾旱有關。
雪梨《晨鋒報》記者馬汀.斯卡斯頓駕駛租來的汽車,行經被太陽晒得膨脹也萎縮、嘎吱作響的木板橋,來到水分難以存留的旱溪鎮,打算追蹤報導一樁一年前發生的命案。案子本身沒什麼可疑之處,持槍殺人的凶手當場遭警方擊斃,馬汀此行不是要來戲劇性地翻案,而是記錄殘酷殺戮為這個小鎮帶來什麼改變。
居民對長期旱象早已懂得應對,喝瓶裝水、耐心等待蓮蓬頭滴答落下的洗澡水、全鎮男性通力協助消防隊打滅蔓延的林火,這些他們都相當熟稔。那樁命案正好相反,來得突然也結束在眨眼間,恐懼當頭籠罩之際便速速迎來哀戚悼念,更別說凶手身分與犯罪現場是多麼怪誕荒謬──開始禮拜活動的前一刻,年輕英俊的教區牧師步出教堂,手持一把帶瞄準鏡的大火力獵槍,接連準確命中五位男性,即刻趕來的小鎮警察只能開槍還擊壓制,終結了慘案也完成了調查,彷彿日升之後吹送的高溫炙風,不需要理由也得不到答案。
這個故事和創傷有關。
自己的丈夫或父親為何死在向來和善、人人喜愛的牧師槍下?受害者家屬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當初只剩扣下扳機制止對方一途嗎?小鎮警察看似立下重要功勳,他內心的陰影是親手奪走年紀相仿、交往密切摯友的性命。這些直接的當事人之外,小鎮居民路過教堂附近、在酒吧交誼打發時間之餘,全都間接地被那憾事戳刺提醒,雖然沒有靜待時間撫平的鮮血淋漓傷口,卻猶如關節炎風濕痛般在特定情境下從骨子裡冒出。
理應冷靜客觀照看一切的馬汀,訪查過程中也翻攪了被酒精與咖啡因壓抑的傷痛。那是當年在耶路撒冷採訪以巴衝突時留下的,被上級派來旱溪鎮出差原本定位為一場復原之旅,好讓他慢慢找回當年的才幹、優雅又銳利的健筆。他壓根不是來重返犯罪時刻的,應該要報導傷癒復原的現況樣貌,卻一路往更久遠的過往深掘,活脫像個不熟練不專業的蹩腳偵探,單憑他的職業嗅覺探索小鎮傷疤底下不可告人的祕密。
克里斯.漢默(Chris Hammer)在他的第一本小說《烈火荒原》中流暢地發揮三十年記者經驗,謹慎地選取澳洲獨特的風土民情,來處理揉合了貪與恨、罪疚與希望、愛戀與暴力的複雜故事。刻意以邊陲且荒蕪的風景及人心做為開場,接著如同遊樂園的旋轉木馬啟動,讓主角馬汀與讀者以一介毫無關係的局外人捲入原本無人關心探問的事件正中心,節制又深具感染力的筆鋒挪移了視角,避開一不小心就淪為八卦獵奇的膚淺喧鬧(你我都熟悉的叩應節目、社群媒體貼文和SNG轉播云云),緩緩走進乾裂土地深處埋藏的靜水流河,追尋因時間累加、人際交織而生的複雜情感源頭。
事件溯源和曾經的決定有關。
教區牧師殺害五名狀似無辜的男性是既定事實,也是犯罪推理小說中顯見待解決的主要事件,既然無法撬開死者的嘴問出謎一般的行凶動機,只能從生者願意透露的訊息中找到合理解答。《烈火荒原》令人激賞之處在於作者無意設計成平面的拼圖遊戲,而是透過層層因果關係,找出那些日後造成重大影響的關鍵時刻。當時所做的決定可能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也可能是草率倉促的判斷,受隨意脫口的戲言牽引或被心懷惡意的算計傷害,事後回憶時,甚或不經意想起,才猛地發覺那竟是決定性的一瞬,從此在心底留下深不見底的黑洞,吸納無盡懊悔愧疚。
那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的決定?有其他選擇嗎?還可以怎麼彌補挽救?現在的自己該怎麼走出陰霾?以類型閱讀的角度而言,我們會視謎團必能解決、真相終將揭曉為故事的終點,稱職的作家應除盡一切不留任何餘數,那是他得履行的契約,但克里斯.漢默可有不一樣的解法。「相比起旱溪鎮的居民,他(馬汀.斯卡斯頓)幾乎算是脫身得毫髮無傷。他沒辦法推結出一個滿意的答案,而他的心智則沉陷進一場白日夢、一個想像出來的烏托邦之中。」命案有解、事件完結,殘存的餘數卻留在記者主角的心智裡,或許有部分也積累在閱畢這部作品的自己心底。
作者簡介
現任社團法人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長期撰寫推理小說導讀、解說、評論與推薦,並主持講座、讀書會、寫作課程等活動,編有《偵探蒐藏誌》等書,為Readmoo電子書店「閱讀最前線」撰寫專欄、長期策畫博客來網路書店推理電子報。正職為出版社文學小說編輯,工作資歷十五年,曾任城邦出版集團馬可孛羅文化副總編輯、讀書共和國集團讀癮出版副總編輯、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
台灣推理作家協會臉書粉絲團:https://www.facebook.com/taiwanmyst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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