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裡的白玫瑰》是作者歐文・丹普西(Eoin Dempsey)的第三本小說。丹普西擅長大江大海裡的真情摯愛,他筆下的男女主角總是如羅密歐與茱麗葉一般,面對大時代戰爭與血腥衝突,分別來自兩大陣營,卻真誠相待。
他的第一本小說《尋找羅貝卡》(Finding Rebecca)描寫二戰大屠殺,青梅竹馬的男女主角是德國人與猶太人,情感深厚,他卻得看著她步步走向奧許維茲集中營;第二本小說《伯格賽德的男孩》(The Bogside Boys)設定在北愛爾蘭,宗教分歧歷久,暴力衝突頻傳,在地新教徒受英國軍隊支援,天主教徒深感受害。男女主角來自這兩大宗教社群,相愛在烽火蔓延時。
或許因為丹普西生長於愛爾蘭,他對於結構性的暴力衝突,以及其下的個人生命故事,特別關注也特別擅長。
延續他一貫的寫作主題,在第三本小說《黑森林裡的白玫瑰》之中,丹普西再一次選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再一次給定了男女主角相互衝突的命運。芙蘭卡是金髮藍眼的德國少女,看起來是納粹最驕傲的亞利安民族,她卻有獨立的意志,批判的能力,深深痛惡納粹的專斷與殘暴,加入名為「白玫瑰」的學生運動組織,還為此入獄。而約翰是來自美國的特工,軍事訓練完整:索羅門群島與役,戰略情報局招募(CIA的前身),被空投德國,要來接引製作原子彈的科學家偷渡往美國。
還有比這更戲劇化的對比嗎——二戰,美國與德國,特工與少女,還有,原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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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有戲劇化的設定是不夠的,好看的小說,必須栩栩如生。
例如,戰時的物資緊縮,令人身歷其境。女主角芙蘭卡餓著肚子來到鎮上,得使用配給卷才能買麵包、乳酪跟肉乾,而她難得放鬆吃飯的小酒館,給的是炸牛排,馬鈴薯,以及牛奶咖啡。平凡美味的食物,看得出來在戰時卻稀罕非常。
男女主角的政治認同如何發展,如何轉折,也都詳實而令人信服。芙蘭卡二十餘歲時已然覺醒,跟男友一同參與學生組織,以「白玫瑰」之名撰文批判納粹壓迫猶太人、性少數、虛構國家公敵的暴行。在男友入獄被處決之後,芙蘭卡也遭逮捕受審。幸運的是,蓋世太保並不認為她是主事者,反而判定她是受誘導的無知少女;不幸的是,芙蘭卡得在法庭上發出違心之論,謊稱自己誤入歧途,批判夥伴的政治思想。
「她在法庭上譴責白玫瑰,每一句否定都在她心上割開一道傷口[...]法警帶她走出法庭時,她哭了。羞愧到難以承受。」(p.137)
極權政府對人性的傷害,是一種扁平的壓迫。人是複雜的動物,有立體的情感與行為;但是在極權統治之下,所有人事物都被一分為二,掌權者在這一邊,所有其他的在另外一邊。掌權者轄制的不只是可見的資源,也企圖控制人心;為活命,人甚至要自我分裂,身體站到掌權者這一邊,但良心被割裂到另一邊。靈魂的分裂是人世間再殘酷不過的惡行,整個國家綁架數千上萬個靈魂,為了巨大的謊言與匱乏的權力慾望。
我不斷想起第一次讀到雷震,以及「煙台中學案」(澎湖七一三事件)的感覺——第一次意識到,白色恐怖也有外省籍的政治受難者。極權統治剷除的是所有異議者,而異議是一種良心的選擇,即使是血統純正、人脈廣博的異議者,一旦選擇發出批判的聲音,也會被視為國家的敵人。
當然,最精彩的是男女主角的政治觀點交鋒。人們總會認同自己的國家,不自覺地採用「國家視角」分析天下局勢;但是,尤其在戰爭之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失去生命的是平凡人,而國家機器其實毫無血肉。芙蘭卡的父親死於盟軍對德國的空襲,她質問男主角約翰,「你們總是說盟軍代表正義,殺害幾十萬德國百姓算什麼正義?」
真正的大哉問跟著來:
「如果你的愛國熱忱在政府與人民之間拉扯,怎麼辦?政府原本應該為人民的利益而服務,但你會為了人民利益而反抗自己的政府嗎?」(p.172)
跟著芙蘭卡做出一個又一個困難的抉擇,她終於決定幫助約翰,將原子彈機密帶出德國。自由在前,蓋世太保緊追在後。我心裡的那個小小憤青,深陷故事細節裡,跟著兩個年輕人連夜奔逃。我感覺自己的靴子踩進雪裡,我的手指碰到冰冷的槍枝卡榫,流過全身的恨、尖叫、掙扎。我也直直瞪著蓋世太保死不瞑目的臉孔,背脊寒毛直豎。我也有個愛國者的靈魂甦醒,在暗夜裡逃亡,充滿恐懼。
她的提問,是全世界的愛國者都無法躲避也難以回應的問題:在我的國家之上,是否有更高的正義、自由原則值得我的政治忠誠?我如何行動,才真正無愧於我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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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裡的良心,如黑森林裡的白玫瑰。
書名是個雙關語,一方面直指小說的場景與主角,芙蘭卡是學運分子「白玫瑰」成員,在一座黑森林裡拯救了來自美國的特工;但同時也是暗喻,1943年,歐洲大陸黑暗無光,但真正的德意志青年仍保有純潔的良知,清晰的頭腦,如黑森林中一叢白色的玫瑰綻放,清香慰人。
這是一本讀來暢快淋漓的小說,尤其特別的是帶有一種美國影劇的節奏感。小說到末端,隨著男女主角穿越德國邊界,我在小說之外忍不住愈翻愈快(讀小說也可以 1.5 倍速嗎),好擔心蓋世太保追上他們。他們在森林裡的足跡,會被德國狼犬嗅出嗎?穿越邊界之後,女主角又能何去何從?男女主角會修成正果嗎?他們就算前往美國,身為德國人的女主角如何不被歧視?
短短兩天快速完食,我入戲過深,這無疑是一本成功的歷史小說。或許普羅閱聽人如我,待成長之市場如台灣,需要的是這樣精彩而通俗的故事——誰能夠抗拒落難的特工,與正氣凜然的愛國青年相遇,共謀一件足以影響天下大局的國家竊密案?當然他們都必須容貌出眾,必須戀愛。
關於愛與勇氣的故事可能發生在世界上任何角落。如果她在島國上發生,我不但一點都不會意外,還會很高興地想像,或許我的阿公阿嬤,也有一段刺激的少年版間諜豔事。
位於德國慕尼黑的白玫瑰紀念碑。1943年,白玫瑰成員發放第6份反戰傳單後,遭蓋世太保逮捕並以叛國罪處死。(圖片來源 / 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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