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沒有勇氣的一週》裡,和平國中學生朴勇氣受同學所迫跑腿,趕在午休結束前幾分鐘,至校外購買麵包,回程路上被卡車撞上,受了重傷。這個設定讓我想起侯文詠〈天堂的小孩〉,那個衝向豪華轎車的梁國強;也想起由於氣質陰柔而遭到霸凌、只能利用上課時間前往廁所,最終被發現倒於血泊中的葉永鋕。然而,誠如托爾斯泰所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朴勇氣也有自己的不幸要訴說。
班導夏智英講解了規則:朴勇氣指出了三個加害者,期限之內,三位同學得出面自首,否則所有同學都得接受心理輔導。同學們紛紛指認出最常欺侮朴勇氣的吳在烈跟許治勝,卻也埋下懸筆:第三個人究竟是誰?
我按照習慣,在紙張謄上人物的姓名,註記基礎資料跟他的所有行為,試著推理出「第三個人」,隨著劇情推展,我看著密密麻麻的補充,恍然大悟,每一個人都參了一腳,如同書中一段怵目驚心的描寫:「大家都是一腳踩在同一灘爛泥裡,現在卻全都紅了眼,發了狂地想找出一雙腳全都踩在爛泥之中的人」。換言之,導師採用「連坐法」不無道理,每一位學生參與方式不同,但都難辭其咎,即使是選擇袖手旁觀,也是在無形中助長霸凌繼續發生。如馬丁‧路德‧金恩所述:「最大的悲劇不是壞人的囂張跋扈,而是好人的沉默。」每一位學生都目睹了朴勇氣的悲慘遭遇,卻也靜默不語,甚至故作無知地享用了朴勇氣被迫交出的飲料、麵包,甚至信用卡。就像我們去唱歌時會湊齊人數來降低包廂費用,一旦加入的人數增加了,霸凌的罪惡好像也因此減輕為可以負擔的程度。
霸凌雖被視為是「反社會」的行為,本身卻具備高度的「社會性」。故事裡的青少年們,就像一尊尊瓷偶,外表完整且精緻,但若輕輕掂起,將令人很訝異裡頭的空洞與回聲。金宰彬的父母「課業至上」的信念,讓他躁動憂鬱的心靈無所適從,僅能在四下無人時,放聲痛咒親友;許治勝以暴力控制他人,內心深處卻埋著無人知曉的痛苦秘密;尹寶美從鄉下來到了和平國中,飛快地察覺到自己的資質相當平庸,成為主播的夢想遙不可及,如此一來,她的未來和志願又該何去何從?被稱為讀書機器的高材生鄭惠妍,眼中只有自身利益,朴勇氣出了這麼大的意外,她更擔心她的讀書時程是否受到影響。校園是社會的縮影,孩子們的生命課題,不可能與身邊的大人們一筆勾銷。更進一步說,單純憑孩子們的惡意,不足以釀成朴勇氣的憾事,當代大人們功利、鄉愿、掩耳盜鈴等等習性,提供了暴力發酵的沃土。書中以歷史課堂,韓國過去數百年的命運,暗示只要我們繼續擁戴「贏者全拿」的勝利主義,就難以遏止人類繼續相互殺伐、踐踏。發生在朴勇氣身上的暴虐,也能宏觀地投射至一個群體,甚而一個國家的處境。
霸凌雖被視為是「反社會」的行為,本身卻具備高度的「社會性」。
我曾訪問一些處理過霸凌紛爭的教育工作者,他們不約而同提到一種做法:相較於強勢介入,不妨間接地去影響、領導學生們,讓這小型社會從內生出「反省」的能量。只要出現一個想改變的孩子,再跟上第二個孩子,就會骨牌效應似地瓦解霸凌的結構。一旦孩子們決定收回賦予加害者的權柄,加害者也會衰微至再也無法逞威作福。書中夏智英老師、尹寶美、金宰彬、許治勝幾位關鍵人物的合作,與這觀點不謀而合。
最後,想指出最讓我動容的一段:尹寶美站在朴勇氣出事的位置,祈禱人們千萬不要忘了,曾有個少年站在號誌前,朝著行駛而來的車輛向前邁開步伐。我聯想到曾經有一回演講,一名高中女生前來提問,「近日決定跟一位被孤立的女生當朋友,卻被原本的同儕反對,該如何是好?」我忍不住反問這名少女,「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啊,願意說明妳的心情嗎?」少女微傾著頭,答道:「因為她在班上沒有朋友啊,所以我想成為她的朋友。」若要防止《沒有勇氣的一週》重演,我們得信賴、期許自己的,無非是跟我遇見的這位少女般,充滿勇氣的瞬間。
作者簡介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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