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挑一部住野夜的作品,我會說,就看《闇夜的怪物》吧。如果要從哪一部作品開始看住野夜,我會說,就從《闇夜的怪物》開始吧。
住野夜以《我想吃掉你的胰臟》成為當紅作家,怪物一樣的小說名,骨子裡其實純情到軟爛。小說家不露面,鮮少有人看過他的臉,所謂覆面系作家,他一本接一本寫,到了《闇夜的怪物》,怪物一樣的小說名,這回有怪物一樣的內容,體現小說家怪物一樣的強度。還是不知道他的臉,唯一明白的是,怪物也是會長大的。
男子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蟲。這是卡夫卡《變形記》的開端;男孩從房間中出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八眼六足、能隨意放大縮小的怪物。這是《闇夜的怪物》開端。
《闇夜的怪物》和卡夫卡《變形記》一樣的地方在於,人變成了怪物,但其他人都不以為怪,理所當然接受了一切。《變形記》是從這個「你說奇怪不奇怪」開始歪斜;《闇夜的怪物》不只歪斜,斜坡還成為陡道,歪到底了。小說裡男孩變成怪物漫遊在這座城市之中,他回到空蕩蕩的教室,遇見同班女孩,男孩不以自己是怪物為怪,女孩也不以男孩成為怪物為怪。整本小說的開頭顛倒了尋常的認知,而接著閱讀下去、並接受這樣設定的我們,也許是最奇怪的。
「波特萊爾的說法是,美一定要有怪的成分,不是作怪,而是創造一種不同尋常的陌生感」、「藝術必須給不安的人帶來安適。給安適的人帶來不安。」其實這是我從龍應台《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裡他和孩子安德烈的對話裡摘出來的。暢銷作家龍媽媽知道藝術體現出一種怪;而天底下的怪物媽媽則都要孩子變得正常。住野夜讓怪物在深夜教室裡對話。最好的小說都有這一種怪。
但說起來,我們以為的「正常」不怪嗎?所以,我們以為的正常,或說日常的學校生活,到底是什麼呢?
「正常」是《闇夜的怪物》裡主角沒有做回家作業,第二天到學校,「雖然作業趁現在做也可以,但這個教室裡並沒有因為忘了作業就努力想挽回的人。要是被人當成書呆子欺負就不太妙,所以我今天就乖乖的老實說忘記作業吧。」
「正常」是女孩矢野被霸凌了,「跌坐在地上,染血的衛生紙掉了下來。矢野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看著我,而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沒說,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繼續跟笠井他們聊天,他們也泰然接受。」
「正常」是同班同學井口沒有加入霸凌矢野的行列,某一天井口不由自主地幫矢野撿起掉在地上的橡皮擦,僅僅是這樣,他越界了,破壞規則了。井口成為班上的異物,變成下一個被霸凌的對象。
這就是《闇夜的怪物》裡沒有怪物的日常了。小說裡的怪物有八顆眼睛,但怪物的眼睛只要看著別人就好,你有看過哥吉拉照鏡子嗎?而人類只有兩隻眼,卻都怕別人看著自己。不要被忽視,最好也不要被注視。不想被輕視,也不希望被仇視。所以作業沒寫就別寫吧,看到有人被霸凌要刻意挪開眼神。成為對方眼裡的人,不要成為對方眼裡的刺。在所有人的眼裡成為自己,在自己眼裡避開所有人。老傅柯真應該來讀讀日本的中學校,《規訓與懲罰》裡描述「全景監獄」很恐怖,監視者的眼睛從高處投射而來;而現代中學校園是更恐怖的監獄,自己便監視自己,魔多的眼睛無所不在。
有自己故事的人寫《徬徨少年時》,生活總是會受苦的,很徬徨。只想安然活著的人則會寫《「旁觀」少年時》,最好自己沒故事,在別人的情節裡當個配角就好,這個年代我們都是旁觀者,中國稱作「吃瓜群眾」。《闇夜的怪物》是一本徹底旁觀的小說,旁觀他人的痛苦,旁觀惡行,旁觀他人的參與,旁觀自己的旁觀。小說以旁觀筆記的方式記錄霸凌,有一種解剖學的冷靜,敘述者的口吻像Discovery頻道的旁白,獅子吃掉斑馬,斑鬣狗趁夜覓食,大自然裡一切都理所當然,小班級裡全班排擠一個人也是如此。「人都有自己的定位和扮演的角色,大家必須互相理解這一點才行。」男孩理所當然的告訴讀者,也是提醒自己:學校是大草原,而這才是成人的開端。
在他的敘述下,上帝在自己的寶座上,大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連霸凌者有自己的位置,甚至正因為有被霸凌者才存在,「矢野在我們班上的地位,是他本人和班上的同學一起構築的」,全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各得其所,個體因此被消滅,群體因此而存在,「同儕意識──這是把矢野一個人當壞人而萌芽的。班上有大家應該和好相處的正當名目,所以我們是好班級。」一個人的壞成就一整個班的好,這也是一種日常。
住野夜的小說寫了又寫,從《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到《闇夜的怪物》,每一頁寫的都是霸凌。有些書中的霸凌是公親變事主,有些是乞丐趕廟公。多的是描述受害者的故事,而《闇夜的怪物》最特別,它補足了教室裡的全景視野,其實是人際關係裡少有被描寫的視角,所謂「旁觀」。但讀到最後你會發現,根本沒有所謂「旁觀」的視點,所有的旁觀者,若不是不小心幫忙撿了橡皮擦的井口,而成為「下一個受害者」,就是如同主角男孩,為了怕被欺負,看到矢野東西掉了,只好補上去踩一腳,乃是「隱藏的加害者」。
誤撿橡皮擦的井口,要怎麼脫離被霸凌的位置呢?拯救他的方法是,被霸凌的女孩矢野當著全班的面忽然打了井口一巴掌,「搞什麼?」「去死吧臭三八」,這熱辣辣的一擊,重新讓井口回歸秩序,成為全班的一份子。
小說開頭的歪斜依然存在。但歪斜的不是小說,其實是我們的世界。那打得人暈頭轉向的一巴可不也打在我們臉上?這也是一種顛倒。世界反過來了。拯救必須用傷害表現,體貼反過來用殘酷表達。
而這樣的反常,卻被我們視為日常。這樣的日常,是不是更異常?
女孩矢野很白目,被欺負也呵呵笑。連老師都覺得她不合群,破壞秩序。有一晚,女孩跟男孩分享一個秘密:「我啊,害怕的時候,會勉強笑。」所以女孩越笑越恐懼。世界上我只知道三個人會這樣:一個是漫畫《神劍闖江湖》的天劍宗次郎。一個是倪匡小說衛斯理的岳父白老大。第三個人,是我,或者很多活在歪斜世界的孩子,在那樣漫長的時光裡,我們什麼也做不到,不夠壞到去做加害別人的人,也沒有力量去拯救別人,沒法戰鬥,也無能求救。哭也哭了,求救也無濟於事,怎麼辦呢?只能笑了。越想哭,越要笑。
我們才是「怪物」嗎?或者,是什麼讓我們變成這樣的怪物?這本《闇夜的怪物》指出了沒有魔法的世界裡,怪物以及他的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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