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幻想──
我會幻想班上那個最好看、最帥的男孩選擇我當朋友。
他會等我一起回家。雖然上課老遲到但我已經幫他把座位占好了。他平時很酷,卻總是在英文課睡到流口水,只露出沒有防備像是小狗的那一面給我看。
有時我會幻想,好不容易拖著書包走到校門口,他已經在腳踏車上等了。他會一個撇孤輪甩尾要我跳上來,後面很硬欸,我會哼的這樣說。
欸,我有跟誰講過嗎?我這一生的夢想好簡單,不過就是站在誰的腳踏車後車座,從長長的斜坡往下滑,手抓得非常之緊,當一切都被重力往下拉,只有刻意不紮的制服下擺,還有打薄的瀏海懸浮在半空。青春好像能飛起來。
「有時我會幻想──班上轉來一個新同學,是個十項全能的漂亮女孩。她選擇了我。」這是辻村深月小說《鏡之孤城》的開端。真是面鏡子啊,我懂啊。幾乎以為看到自己很小的時候寫在日記上的願望了。很想跟小說家說聲Hi,她很懂我們。重點不是小說像鏡子裡照出我們的臉,而是,照出我們凝視別人的樣子。
青春總是「看著別人」的,看誰都好,最好那個喜歡的仰慕的對方也是一直看著別人,別轉頭就好了,我知道他轉過頭來也不會選擇我。因為我也不會選擇自己。
小說主角安西心,就讀雪科第五中學。某一天開始,她忽然不想去學校了。「因為真田同學他總是……」嘲笑、關廁所、下課的娛樂是找一群同學去安西家拍門威脅,連在家都不安全了嗎?而等待安西的,是房間裡一面發光的鏡子,只能躲到這裡了喔,帶著狼面具的少女將安西拉入鏡子中,那裡面有一座城堡,有幾個和安西一樣不想去學校的孩子,「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吧,」狼少女告訴這些孩子:「這座城堡可以讓你美夢成真喔。只要你在別人之前找到鑰匙,就能實現一個願望……」
套路,都是套路。這幾年漫畫和輕小說裡的這類元素還不夠多嗎?異世界系、遊戲系,劇情總是把一群人拉進去,或是醒過來在密閉空間,是誰在跟你玩遊戲呢?困在暴風雪山莊裡與陌生人們展開一連串競賽,感受人性在極限環境的爾虞我詐,然後發現這個封閉世界的真相,從活用規則到超越規則。
連人物也都是典型人物。所以我討厭女主角安西心。我猜很多人第一次看的時候也是如此吧。被欺負了為什麼不說呢?誰拉你頭髮,你就捏他的臉啊,誰去拍你家大門,來來來你來你來,你就真的去啊,記得拿水管把水壓開到最大。真的想用力搖晃安西的肩膀並拍打她臉頰。醒醒吧。女孩兒!
這時我忽然明白,啊,這就是欺負的開始吧。「強迫別人接受」正是傷害的開端。不能允許不同的存在恰恰讓對立激化。城堡裡都是些不討喜的角色,愛說謊的、妻仔癌、有在混的、把人生希望押在某項才藝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當然大家都有故事,隔代教養、肥宅、媽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可恨,也不會被孤立了,但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呢?鏡之孤城真的是面鏡子。但我不是說,你會在這些人物典型裡看到自己,可能真的能看見吧,但就算看見了,你也不會承認(我怎麼可能是肥宅?我……我哪有這麼壞愛欺負人?)我以為我們看到的,其實是,鏡子裡空白的部分。在那些空白裡,我們都一樣。
是的,《鏡之孤城》的好看在於,你知道那是典型,是套路,小說家也知道,而她用套路把你引進城。你以為這些孩子要開始大逃殺了嗎?要彼此玩遊戲,「抽牌吧,遊戲!」然後決鬥到死?不,小說家根本不鳥啊。取而代之的是,辻村深月細筆慢描在城堡裡的人際關係,誰和誰好誰和誰不好,為了想打進人際關係圈而努力,天啊都剩下你們幾個人了,還都是些被外面世界排擠的孩子了,但就算是這樣的人也想被愛啊。如果我們從《鏡之孤城》裡看到鏡子,不是看到那些人物的臉,反而是從他們努力的模樣,由他們的失落,他們的無法連結,被放棄,被丟下,也會難過,會弱弱相殘(就是都是弱者,才彼此咬得狠)……就是在這裡,在他們所占據鏡子的空白部分,我們卻發現滿滿的自己。其實我們能做和會做的,也不過如此。也就是如此。
口嫌體正直,嘴巴說討厭,最後為什麼會被《鏡之孤城》打動?這讓我想到,如果有去巡書店,會看到與《鏡之孤城》同一天在台灣上市的還有遠田潤子的小說《安傑爾之蝶》,如果你還有點印象,和《安傑爾之蝶》關鍵情節相近的,另外有一本五月底出版的宇佐美真琴的小說《愚者之毒》,裡頭角色都讓過去壓得喘不過氣,小說一開始就是結束。用我的朋友盧郁佳的一句話歸納,這兩本小說都是「來自過去的幽靈陰魂不散」,講得真好。當然你沒看過這些作品也沒關係,如果說像是東野圭吾《白夜行》,應該就明白了吧。這批走在《白夜行》上的作品都是「未來就是過去」、「未來已經過去」,那是轉大人後苦澀的餘味,「未來在某天就已經結束了」、「剩下來都是餘生」。
《鏡之孤城》則走向相反的一條路,會為《鏡之孤城》的尾聲哭泣的人,是依然期許「未來」的人,這樣說來,最初啟蒙辻村深月的作家,不就是綾辻行人嗎?辻村深月名字中的「辻」就取自以「館系列」聞名的新本格小說家;而在《鏡之孤城》裡,有屬於辻村深月的「館」出現了,有著館系列一般的鏡相、誤導、幻影、謊言迷宮……但辻村深月動員了一切並不是要殺人,不是獵奇,不是要嚇你,而是,她用某一種技術,殺死了過去,也殺死了bad end的未來。這本小說像是一個宣告,更像是祝福,它走向《白夜行》,走向《安傑爾之蝶》或《愚者之毒》之路的另一端,小說家將告訴你,未來是可能的,而且有無限可能。你不會被過去的重擔壓著。這本書的尾聲恰是如果我們可以許願的話,一定會大聲喊出的:「一切依然能重新開始。」
一切依然能重新開始,雖然經過這一切。
不,這本書告訴你的是:一切依然能重新開始,就算經過這一切。
從「雖然」變成「就算」。從被動變成主動,是一種不放棄,你付出的必然不致白費。付出便不會白費的小說是什麼?那就是青春啊。這本書是存在鏡中的,繞了一個彎的青春小說。
《鏡之孤城》未必對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但它最後照出來的,若你是一張哭臉,為這本書大哭,那你就是劉若英的一首歌〈我曾愛過一個男孩〉的最後一句歌詞:「卻不知道為什麼哭泣/莫非我還依然年輕。」
或者你是另外一種,恰如我。我已經老了。不追偶像,不會為了日劇最後的奔跑或主角總是說些很酷的話淚流滿面,總想在11點前上床睡覺。可闔上這本書的時候,我依然哭得抽抽答答,那時我想,也許我心裡還住著一個少年或少女。畢竟我幻想了一輩子,現在我還會幻想──我會幻想班上那個最好看、最帥的男孩選擇我當朋友。他會在校門口等我……
不,別再幻想了。親愛的,我知道現實世界很痛苦,重力把一切往下拉。我知道我們寧願看著鏡子,看著另一個人的後腦杓,想像在另一處,有另一個世界,有另一個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但這樣也沒關係。請你要撐下去,只要撐到下課就好了,因為哥我啊,我會騎著腳踏車去校門口等你。等你多久都沒關係喔,「有一天,你會後悔沒有跳上我的腳踏車後座。」我會這樣對你喊。
讓我們從長長的斜坡上往下滑吧。
讓我們尖叫,讓我們數一二三,一起鬆開手。
讓我們漂浮在那一瞬間的真空裡。逆反重量。並且以為那就是永恆。
多少次都可以,我會把你接住的。
這本小說讓我再次確認當年的自己。是啊,若不是我還依然年輕,那就是,我把我的青春交給未來的,也就是在讀這篇文章或正翻著某本青春小說的你。我會守護著你的。我在這裡跟你承諾,也是跟過去的自己打勾勾。混蛋,還是要相信未來啊!現在還來得及喔!
闔上這本書以後,一切才剛開始。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著有散文集《Mr.Adult 大人先生》。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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