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異鄉客》這本馬奎斯出版於1992年的短篇小說集中譯本,他的序言成了全書第一個驚喜。馬奎斯清楚交代了這12篇小說創作過程的來龍去脈,起源得遠溯至1970年代,他人在巴塞隆納住滿五年後某晚所做的一個夢。(接下來的過程真可謂曲折離奇,幾乎可以當作另一篇魔幻小說閱讀)但是真正讓我心底發出一聲「啊哈!」的原因,是之前從沒關注過馬奎斯生平的我,一直以為《百年孤寂》是他回到哥倫比亞故鄉完成的,這次突然發現了新大陸:從完成《百年孤寂》到獲得諾貝爾獎的那十幾年間他究竟在忙什麼?第一次我彷彿有了另一種切入的角度。
馬奎斯在1982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原本只有在西班牙語系較有知名度的他,一下子成了國際文壇的明星與暢銷作家,甚至成了「魔幻寫實」的一代宗師——即使這個文學手法在拉丁美洲早已有其悠久傳統,並非由他首創。但是他的《百年孤寂》讓「魔幻寫實」火紅起來確是不爭的事實,尤其對華文小說的影響甚鉅,從大陸的莫言到我們台灣的駱以軍,比比皆是。前者還因此也拿下了一座諾貝爾文學獎,後者更不諱言曾虔敬如抄經般把《百年孤寂》一章章手寫於紙上。
馬奎斯是記者出身,這點與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相似,所以我們在讀馬奎斯1962年的《沒人寫信給上校》時,很難不去注意到,還是小說新人的馬奎斯如何在承襲(模仿?)海明威的新聞電報體,成功地發揚了海明威的「小說冰山理論」。
1967年《百年孤寂》問世,立刻洛陽紙貴。馬奎斯日後自己都曾公開表示,另一位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美國小說家威廉.福克納是他的寫作導師,早期受其影響甚深。馬奎斯在《百年孤寂》中虛構了一個小鎮馬康多,福克納筆下多本小說的場景約克納帕塔法郡(Yoknapatawpha)同樣也是小說家的虛構,評論者經常將二者相提並論。
沒有人會認為海明威與福克納的作品有共通之處,除了他們都是美國作家。馬奎斯卻能集兩者大成而另起爐灶,除了有慧根之外更可以見識到他的用功。福克納195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四年後,即換成海明威奪下桂冠。1962年則又是美國作家史坦貝克拿下該獎。那幾年美國文學真是風光。到頭來,我反而沒太聽說哥倫比亞籍的馬奎斯,除了與阿爾瓦羅.穆蒂斯(Álvaro Mutis)外,他與母國哥倫比亞文壇有太多淵源。
原來那中間的十幾年,他一直繼續在歐洲遊盪,一直在思索嘗試小說創作的下一步該怎麼走,所以我們才會看到這本原名《十二個朝聖者故事》(Doce Cuentos Peregrinos)的諸篇小說,竟然出現了各種不同的風格面貌,有費里尼式的黑色怪誕,狄西嘉的嘲諷批判,有布紐爾式的超現實,甚至還有希區考克式的懸疑,這是第二個驚喜。從原本在小學生作業簿上記下的64個故事材料,到最後失散的失散、銷毀的銷毀、拿去拍電影的拍電影、胎死腹中的胎死腹中……流轉二十多年後,只剩下了這12篇。
平心而論,這12篇並非篇篇傑作,有幾篇甚至仍讀來像草稿而非成品。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招牌的「魔幻寫實」只佔其中一篇,這篇〈燈光似水流〉反而是相形失色的小品(似乎他無意重覆此路數?),但是不論是書中屬上乘的〈一路順風,總統先生〉、〈瑪莉亞〉,〈聖女〉,還是相對屬牛刀小試的〈睡美人的飛行〉、〈賣夢女郎〉,馬奎斯的小說技巧仍是範本等級,不時信手幾筆的細節掌握仍教人讚嘆。對於馬奎斯迷來說,不僅不該因為這本書與《百年孤寂》大異其趣而失望,反而更應該感謝大師不因自己已是殿堂等級而仍願意分享了這12個「朝聖者」故事,讓世人看到他也曾經如朝聖者般跌跌撞撞,企圖再探自己創作改變可能的契機。
這12篇故事的電影感都非常強烈,或許可看作他在1970年代嘗試的新方向。寫完讓他精疲力竭的《百年孤寂》,會想轉向短篇讓自己喘息,或許是一般人的認知,殊不知,短篇才是馬奎斯的新挑戰。他在序言中便如此寫道:「寫短篇故事太過耗費心力,不輸寫長篇小說。寫一部長篇小說,必須在第一段全部確定完畢……接下來只須享受寫作的樂趣。……相反地,短篇小說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只有寫不寫得出來。」大師坦承改寫短篇小說並不順遂,可以給很多以為寫長篇比寫短篇厲害的讀者一種棒喝思考:這是敘述美學的兩種不同操練,不是字數多少的差別喔!
至於《愛在瘟疫蔓延時》(1985)、《迷宮中的將軍》(1989)……那都是在得諾貝爾獎之後了。在這兩部長篇中,馬奎斯彷彿承擔著眾人對《白年孤寂》續篇的期望,重回拉丁美洲與魔幻寫實的文學傳統,不會看到他在《異鄉客》這12篇故事中的實驗走跳,甚至表達了繼續在歐洲漂泊的一種淡淡哀愁與迷惘。每篇故事的主角,都是離鄉背井的漂流者,都如同小說家有著自己要完成的朝聖之路。我最喜歡的那篇〈瑪莉亞〉,甚至被我私下當作也許是馬奎斯對自己那段恓惶人生的投射寫照:一位年老的妓女得到感應,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於是費心竭力為自己的後事安排好一切,包括訓練相依為命的愛犬日後為她哭墓,結果沒想到她感應到的死亡只是她的錯誤詮釋,小說最後來了一個荒謬卻又讓人驚喜的翻轉——
馬奎斯的《預知死亡紀事》完成於諾貝爾獲獎的前一年,看來當年的他跟他筆下的瑪莉亞一樣,朝聖歸來才終於明白了老天爺所給的預示。
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曾任教國立東華大學,協助創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現為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著有劇本《非關男女》,小說《惑鄉之人》、《夜行之子》、《斷代》、《尋琴者》。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我將前往的遠方》《就是捨不得》,評論文集《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文學公民》、《在文學徬徨的年代》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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