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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人,焉知神。人為何「以神之名」合理化自己各種作為?──讀《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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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在網路訊息泛濫的年代裡,人人都能發聲,無所顧忌的表達自己的意見,「公共知識分子」的面貌已然模糊。

雷薩.阿斯蘭(Reza Aslan)是否符合今日「公共知識分子」的界定,或許還有待討論,他雖然勇於針對宗教事務發言,積極和大眾對話,然而不時捲入各種爭論之中,令人不免擔憂他的言論是否過於主觀。這或許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在這激進的年代裡,討論宗教史或宗教議題無法避免的質疑和挑戰。

他喜歡寫一些充滿爭議的書籍,不管是《革命分子耶穌:重返拿撒勒人耶穌的生平與時代》或者《伊斯蘭大歷史:穆斯林的信仰故事與改革之書》,前者以革命者的形象詮釋耶穌,後者從伊斯蘭的觀點重新書寫世界史,他總是不斷以新的角度挑戰「宗教」、「信仰」概念之下既有的成見或壁壘。

革命分子耶穌:重返拿撒勒人耶穌的生平與時代

革命分子耶穌:重返拿撒勒人耶穌的生平與時代

伊斯蘭大歷史:穆斯林的信仰故事與改革之書

伊斯蘭大歷史:穆斯林的信仰故事與改革之書

這樣的主題原本就非常棘手,但阿斯蘭從不躲在學術書籍常見的,以「客觀、中立」為包裝的學術安全傘之下。身為伊朗裔美國人,他一度從原本家庭信奉的伊斯蘭改信基督教,之後又在研讀宗教史的疑惑中,重回伊斯蘭信仰,這特殊的信仰歷程,使他在宗教寫作裡毫不掩藏自己曾面對的迷惘,並將「走出迷惘」過程中的思索和反省直白地寫入書中。即使看似最鐵板一塊的事實討論,都仍看到他個人經驗的折射,進而將這樣的經歷擴充為一種入世的熱情,犀利指出事實背後的深意。

中斷的天命:伊斯蘭觀點的世界史

中斷的天命:伊斯蘭觀點的世界史

這種帶有強烈情感的入世寫作,反映了作者的個人經歷,這或許是當代伊斯蘭研究的必然──在不同宗教或教派之間動蕩不安、衝突不斷的當下,任何以伊斯蘭為題目的書寫,都必須以「個人」之姿挑戰或回應現實。塔米.安薩里《中斷的天命:伊斯蘭觀點的世界史》就是最好的對比,它和《伊斯蘭大歷史》有些相重疊的主題,都藉由對歷史的回顧,試圖改變他人對伊斯蘭的偏見,並對宗教內部未來的走向有著濃厚期許,展現了身為當代伊斯蘭信徒那股變革的熱情和使命;然而相較於《中斷的天命》,同樣的歷史事件,阿斯蘭的下筆和詮釋卻更激進,如他自己所言,他不想寫一部四平八穩的伊斯蘭歷史,而是提供一套改革的論據,是走在「叛教」和「護教」所構成的微妙鋼索上。經由對史事的編排與分析,他在書中反覆強調伊斯蘭具有的變革特性,對激進的基本教義派進行針鋒相對的反駁,進而對不同宗教之間的「共同點」進行闡釋。以上,都使得《伊斯蘭大歷史》不像一本典型的宗教史,更像一本號召人們起而改變的行動手冊。

《革命分子耶穌》《伊斯蘭大歷史》,再到《造神:人類探索信仰與宗教的歷史》,這三本近著展示了阿斯蘭在「護教/叛教」=「信/不信」的追問中,不斷拓展的思索:從宗教袖領至宗教整體演變,再推演至信仰的概念。另一方面,也隱隱呼應著阿斯蘭個人宗教信仰的變化(從基督教回歸伊斯蘭),他提出一種「泛靈論」的信仰方式,做為這宗教求索的暫定解答。


《造神》以所有人都能理解、都習慣的「信仰行為」做為起點,那就是人類總是用「人的形象」造神,用自己的形象去打造出神的形象,我們把神塑造成自己,並給予祂「人性」的樣貌。如作者所言:「綜觀宗教的歷史,有一個象徵特別鮮明,普世而且超群──那是一個關於神的宏大隱喻,幾乎全世界的宗教都是從它再進一步發展出其他所有象徵和隱喻,那個隱喻就是:我們,人類。」以人為隱喻創造神,也就是作者稱為「人性化的神」(humanized God)概念。

一旦我們把人性投射在神身上,造成的後果,就是把人的屬性神聖化(divinize),人性的欲望變成了神的欲望,「創造了一位被賦予人類特質的超人,但祂沒有人類的限制」,於是,以神之名合理化人的各種作為,以滿足人性的需求,並成為不斷強化的循環。這也是為何宗教力量在行善的同時,也一直在製造衝突,他一針見血點出:「大多數持續翻攪我們世界的宗教衝突,都源自我們潛意識的天生欲望,要將自己神化,成為神的模樣、神所要的、神所愛的,以及神所恨的。

這樣的信仰方式,在作者看來,不管在宗教內部,或不同宗教之間,注定將無止盡的衝突。怎麼辦呢?阿斯蘭認為,要打破這紛爭的輪迴,唯有從根本,將神的概念「去人性化」,以一種泛神論(pantheistic view)的方式去理解神。

這種泛神化的信仰,其實一直存在於人類信仰之中。作者回顧歷史,從「演化」的角度,觀察原始文化裡信仰的形成,是以「泛靈論」為開端,相信有一種精神本質(或言靈魂)歸於萬物,不限於人。直到進入農業社會,人類開始發展出社會、政治系統,人性化的神衹出現,對應著人間的秩序,打造出對應的宗教體系和儀式。中間雖不時有重回泛靈信仰的鼓吹,但皆告失敗,因為「人性化的神」的概念是深植於人類認知發展過程、難以抗拒的本能。

作者認為猶太教誕生之後,首度建立起「一神」的信仰,這是一種嶄新類型的信仰,耶和華是獨一真神,沒有人類形態,永恆而不可分割。然而,當基督教出現,尤其當羅馬帝國統治者信奉之後,廢止了「神是獨一且不可分割」的觀點,而且將天堂與塵世的神完全人性化,結果,就注定了和另一一神信仰伊斯蘭的衝突。作者對伊斯蘭發展也有類似的勾勒,認為在先知穆罕默德有意識地嘗試讓阿拉去人性化,但後來的神學家卻很難維持這樣的觀點,只能選擇將討論的重點放在律法,而不是神學問題。

對作者來講,伊斯蘭神祕主義的分支「蘇非派」(Sufism)最接近於他對於泛靈信仰的理想樣貌──重新將神回歸於不可分割的概念,神是宇宙所有存在的總和。不是一個擬人化的神造出事物,「神並非一切存在萬物的創作者」,「神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萬物」。宇宙中一切現象,「存在著一股蓬勃的精神,衪構成了宇宙的基礎,昔在、今在、永在,將你我和其他所有人的靈魂(或許也是萬物的靈魂)連結在一起。」一旦這樣的說法確立,作者總結道:那麼要認識神的最佳途徑,便是要去認識自己。

(左)蘇菲派創立者魯米遇見游僧沙姆斯/(右)先知穆罕默德之旅。(圖/《造神:人類探索信仰與宗教的歷史》內頁)


以本書的篇幅,去承載這樣複雜的神學命題,有時不免流於簡化或片面,誠如前面所言,阿斯蘭一貫的書寫,更多的是作者個人熱切的一家之言。對於這樣一本注定充滿爭議的書,作者所提出的結論,不見得每個人都能認同,作者的推論是否經得起檢驗,留待神學的專業研究者去辯論。

然而,他卻提出一個重要的命題,那就是去正視人性這當然是一本討論宗教的書,但作者最終所關注的,乃是人性不可避免的缺陷,以及所具有的無限潛力。書中對神的「去人性化」,某種意義上可視為對人類欲望的限制,不應以信仰為藉口,偷渡人性中的邪惡。同樣的,經由對自身靈魂的探索,去尋找萬物之間的連繫,亦可視做對於人性無限可能的強調。

不管你的信仰為何,也不管你是否贊成作者的看法,他對人性的思索和挖掘,依舊是每個人所共有也應該面對的課題。也因此,阿斯蘭身為一位不斷寫作爭議書籍的知識分子,他所挑戰不只是宗教或信仰,更是我們對自身人性的輕忽和縱容。


翁稷安
歷史學學徒,國立暨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專長為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大眾史學、數位人文學。理論上應該是要努力在學院裡討生活的人,但多半時間都耗費在與本業無關的事務裡,以及不務正業的事後懊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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