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祟動草雙紙，承載詭計寶庫的「黃昏文學」之重生：三津田信三「刀城言耶系列」-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怪誕就人類而言，是對太古圖騰藝術的鄉愁；就個人而言，是對幼年時代鬼怪和猙獰獅頭面具的甜美鄉愁。」
──江戶川亂步

自皇冠的最後一作《如密室牢籠之物》漫長的八年苦候，2019年下半年起，台灣推理迷終於迎來三津田信三「刀城言耶系列」的回歸，接連出版了系列第七作至第九作：《如生靈雙身之物》、《如幽女怨懟之物》與《如碆靈祭祀之物》，接下來第十作《如魔偶攜來之物》（2019）、物理波矢多系列《黑面之狐》（2016）、恐怖短篇集《怪談錄音帶》（2016）也將陸續登場，著實是讓三津田迷興奮不已的視覺饗宴。

如密室牢籠之物

如生靈雙身之物：印刷簽名留言版

如幽女怨懟之物

如碆靈祭祀之物

黑面之狐

怪談錄音帶

從首作《如厭魅附身之物》（2006）發表以來，即將邁入15週年的「刀城言耶系列」在日本推理史持續地累積地位。2017年，偵探小說研究會「本格推理BEST 10」進行了20年來最優秀本格推理作品票選，刀城巔峰傑作《如無頭作祟之物》（2007）擊敗東野圭吾《嫌疑犯X的獻身》（2005）、二階堂黎人《恐怖的人狼城》系列（2001）等名作，勇奪冠軍。

如厭魅附身之物

如無頭作祟之物

因篇幅過厚、目前唯一沒有繁體中文版的《如水魑沉沒之物》2010年獲得本格推理小說大賞；2018年發表的《如碆靈祭祀之物》也在各大推理榜取得傑出成績，在「本格推理BEST 10」以５分的些微落差拿到第二名。「刀城言耶」系列不僅與島田莊司的「御手洗潔」系列並列為筆者最愛的日本推理作品，也早已是讀者認識、閱讀日本推理不可或缺的重要拼圖。這系列具備什麼樣的魅力？在日本推理的發展脈絡有何獨特地位？台灣剛出版的《如生靈雙身之物》短篇集在全系列中又代表何種特別意義？

忌館：恐怖小說家的棲息之處

出版社編輯出身，閱讀、研究資歷豐富的三津田信三在推理小說與恐怖小說、電影皆有深厚造詣，出道作《忌館．恐怖小說家的棲息之處》（2001）中五花八門的恐怖玄學，便展現其「亂步控」底蘊與史蒂芬．金融合的味道。三津田在講談社的專訪曾表示，創作刀城系列最困難的事情，便是「民俗學」、「戰前戰後的時代設定」、「本格推理的本質」、「必須涉及的恐怖元素」這四大要點的融合。「在反覆試驗時總是感到非常困難，也非常有趣。」

也正因他的成功融合，讓刀城系列獨樹一幟，難以複製。他在本格推理、日式恐怖的造詣，憑藉博學、努力點滿的技能，讓喜愛這類作品的讀者彷彿被小說中的妖媚魔力牢牢箝制，不忍釋卷。但刀城系列之所以風靡，筆者認為在作者的自述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徵──便是集結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兩大日推教父之長。

推理文學資料館現任館長、權威評論家權田萬治在他的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著作《日本偵探作家論》（1975）中，為亂步早期作品賦予「黃昏文學」稱號。故事背景常是日夜交接的逢魔時刻（日本人認為那是一天中最容易遭逢災禍、遇到魔物的時間）；劇情散發陰沉晦暗的氛圍，登場人物往往被捲入怪奇漩渦、徘徊似夢非夢的詭譎中難以掙脫，卻又總能在「二転三転」的推理中一次次翻轉出驚人的真相。

權田也評論，橫溝正史取得大眾化的成功，來自於他歷經二戰避難生活而親身體認到鄉村的封閉排外習俗，所轉化而來的日式「草雙紙」風格。「草雙紙」意指江戶時代的通俗繪圖小說，常呈現黑暗、驚悚、妖氣森森的世界觀。在橫溝特有的草雙紙上，那些抗拒現代化浪潮、遺世於鄉下的古老封建貴族，本家與分家正在爾虞我詐的爭鬥，卻被席捲進一連串血腥又不可思議的命案……

「谺呀治家被稱為黑之家，而神櫛家被稱為白之家，不只是因為我們分別隸屬於把村子一分為二的兩大地主家庭，更因為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流著與魔物息息相關的血統。雖然他說那才是最大的迷信，但是兩家之間的鴻溝至今仍在，這是不榮否定的事實。換句話說，無論走到哪裡，我們都是一黑一白的兩條平行線。」

融會貫通上述亂步、橫溝兩大家之長，再注入三津田獨門民俗學研究、日式鬼怪，便成為《如厭魅附身之物》以來，刀城系列的強烈特徵。《厭魅》故事中死者們口中被插入筷子、傘的殘酷姿態，豈不正致敬了橫溝的獵奇經典？也難怪足以迅速抓住推理界的眼球，吸引死忠讀者。評論一位作家不能忽略其熱愛作品、當下的時代背景，近40年來橫溝傳人無數，但能夠持續在文壇長青至今、且完全走出自己路子的頂尖作家，代表人物確實非三津田信三莫屬。

如生靈雙身之物：印刷簽名留言版

當然，刀城系列進行到中後期，針對亂步、橫溝元素的淡化也顯而易見。《如生靈雙身之物》便是很好的示範，除了加入「阿武隈川烏」這個搞怪角色，讓文風更輕快活潑，還具有短篇集的易讀性、刀城風格的濃縮，堪稱這系列最佳入門作。三津田在本作將其精通的民俗學，進一步拓展到「世界」的領域，書中〈如死靈踱步之物〉便附會了巴布亞紐幾內亞土著的死靈傳說，表題作〈如生靈雙身之物〉則針對「自己的分身」（日本稱呼為「生靈」或「影病」、文豪芥川龍之介也為其困擾的神祕現象）做了更深入的資料分享，包含全世界的著名案例。從民俗學拓展到超自然現象，內容豐富卻又不炫學艱澀，從《厭魅》的鄉土蛇神傳說開始，到許多一般網路搜尋不到的珍貴野史，大幅增添了小說的知識性。

民俗學是一種讓外來文種有效提升「在地性」的方式，不僅三津田、京極夏彥擅長運用，在台灣也成為近年文化部評選優良原創小說的一大亮眼特色，如「年度推薦改編劇本書遴選」的千晴《縛乩：送肉粽畸譚》以西南部沿海知名喪葬習俗為背景，大膽挖掘宮廟信仰的晦暗面；「Books from Taiwan亞洲專刊」入選的八千子《少女撿骨師系列》則首創與眾不同的職人偵探，以撿骨（二次葬）為基礎開展融入本土多元宗教觀的民俗推理，二者皆在娛樂向作品中饒富台灣史價值。

縛乩：送肉粽畸譚

地火明疑：少女撿骨師系列(01)

刀城系列的招牌是「不讀到最後，難以知道這到底是推理小說，還是恐怖小說」。然而，筆者以為這樣說更精準：「它既是一切謎題皆有解答的本格推理，更是無法以科學全盤解釋的妖魔潛伏的日式怪談」。三津田喜愛在闡明各種不可能犯罪後，安排一兩個不可解的戰慄謎團，保留無窮想像空間。《生靈》中的五篇作品都保存這樣濃縮過的風情，省去長篇龐大的背景交代，格外合適推薦給新讀者。

最後，刀城系列每每出版皆能名列本格推理BEST10榜單，其推理設計、破案手法自是不容忽略的強項。卡爾（John Dickson Carr）／橫溝／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一脈的陰慘氣氛與扎實的詭計，結合得渾然天成，名偵探言耶在結尾舉出每一個可能性、又一次次否決翻轉的過程，過癮至極。從系列的特色也能夠帶給有志創作者啟發，三津田本人對於本格推理的「學究」程度，是他在前述創作融合時，從自己的詭計寶庫中選取最合適搭配劇情題材的一大關鍵。

《如凶鳥忌諱之物》（2006）中的人間蒸發（憑空消失）講義、《如無頭作祟之物》的無頭屍體講義、《如山魔嗤笑之物》（2008）的童謠殺人講義……飽讀詩書的三津田精心整理的「不可能犯罪報告」，也成為他對文壇的一大貢獻。本作的〈如死靈踱步之物〉與〈如天魔跳躍之物〉、〈如屍蠟滴落之物〉分別挑戰「有腳印腳步聲卻看不到人」的反無足跡詭計、以及憑空消失的無足跡詭計，多重構思巧妙補完了二階堂黎人《吸血之家》（1992 ）中的無足跡講義。這幾部作品也能充分見識三津田以恐怖故事起頭，卻賦予物理解釋的高明技巧。

如凶鳥忌諱之物

如無頭作祟之物

如山魔嗤笑之物

二階堂黎人：吸血之家

而全書最精采的後兩篇，〈如生靈雙身之物〉令人喝采地運用「分身」傳說大玩一飾二角等身分變換、雙胞胎詭計，三津田刻意提出卡爾《歪曲的樞紐》（1938）、橫溝《犬神家一族》（1950）做為讀者提示，並在最後一節爆出新意的逆轉；〈如無臉擄掠之物〉的人間蒸發謎團引用了卡爾、克莉絲蒂的名作概念，漂亮地移植進日本昭和初年的長屋建築、歧視風俗，成為懷舊感濃郁的正宗日推傑作，犯罪真相帶給讀者的心理衝擊也難以言喻──從草雙紙上掙脫而出的不僅是鬼祟的妖魔，更是涵蓋那個時代庶民集體心理的深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