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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 / 以直拳直接攻擊淚腺──讀《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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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是從文學獎頒獎典禮會場開始的,那時作者廖瞇還是「滌姐」,滌姐在掌聲中承受著內在的衝突,她覺得「自己坐在那裡很不應該」,被書寫的滌還在痛苦裡。從最一開始廖瞇就開誠布公,她始終質疑著書寫的意義。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滌是誰?為什麼說他不正常,他又為什麼在痛苦裡?廖瞇緩緩釋放訊息,滌是她的弟弟。滌記性極好。滌無法到人多的地方。滌覺得這世界很髒。滌終年穿短袖。滌永遠走路也不再搭電梯。滌畢業了在家給人養十幾年。滌閃避著跟人交流的可能。滌可以兩個月不開口。聽到這,讀者可能會想到一些名詞來描述這樣的人,但請先壓抑那些反射性的聯想,一如廖瞇說的「標籤本身並沒有錯,只是無助於理解」。再看下去。

人的認知通常會經過有意識的裁切,滌並不,他方方面面都想保留,或者,他想裁切的部分很小,很有限,他裁切的方式也有自己一套邏輯。滌有一套凜然又完整的內心秩序,他試著控制讓現實合於這秩序,但刺激來得洶湧,滌的免疫系統又十分盡責,他會過熱、卡住,得花費不少時間重開機。滌很了解自己,他做了很多嘗試來讓自己不要進入上述的循環。滌常說「他會被自己搞死」。滌的狀態是一個結,而他面對這些結的態度成了另一個結。廖瞇看滌,先梳理滌的生命史,再試著解譯,滌沒有進入社會,那他在哪裡?他又是怎麼退到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人在選擇「往後退」的前一秒,眼中見到了什麼?

廖瞇提起一個時間點:滌決定要從預官退訓的那一刻,要家人立刻去成功嶺領他,廖瞇被指派了這項任務,廖瞇不肯,她認為「如果滌因為這種事情死了,那麼就算這次不死,那他以後遇到別的事情還是會死。他有可能一輩子這樣退退退嗎?」沒想到,瞇細數下去,滌不僅退訓,還退役了,他一度有工作,很快地沒有了,他一直退退退,最後待在家。滌覺得出去工作是「吼郎幹」,任人糟蹋。

理解滌的過程,廖瞇的輪廓也於焉清晰。母親也埋怨廖瞇,「不想做的就不要」、「會逃避」,怎麼那麼像在說滌?廖瞇認同這樣的評價嗎?對此,廖瞇也有話想說。她的內心秩序是想維持媽媽心中好孩子的形象;現實是,她會偏食,她不想補習,她四年級就近視,她的成績退步了。同樣的情形,滌可能會一直想處理這分不協調而超載、感官當機;但廖瞇會繞路,她會造假。廖瞇有「社會化」,滌沒有。滌跟廖瞇都在「逃避」,逃避是人的保護機制,逃避之前必然有「面對危險」,人不會無緣無故往後走。

那風險是什麼?廖瞇察覺,有時危險長得很可親,讓人不設防,「我發現,那個『要變正常』、『要變回好』,好像是這個東西,好像是這個東西讓我變得更不好,更不正常。

一個人退回洞穴,不會是一個人的事

宛如骨牌效應,廖瞇在理解自己的過程中,母親的輪廓也於焉清晰了。廖瞇說,書寫是為了滌,更是為了媽媽,「她發現自己對媽媽的感受度,比感受到滌的痛苦還要大」。以我而言,亦是如此,我在閱讀時,情緒往往是跟隨著滌媽起伏。她想方設法又筋疲力竭。她是滌最常接觸的人,然而她跟滌也最常各說各話。她頻頻提醒大家要講話,她要廖瞇跟滌講話,也要廖瞇有空跟父親講講話,但有聽不等於有懂,講話不必然導致交流,母親取其形式,廖瞇跟滌很重視實質。

滌媽覺得沒有人幫她與理解她,她對滌有責任,她的丈夫跟女兒是可以離開的人,她不是。我閱讀時一直思索著,滌在退的時候,他身邊的成員會跟著連動吧?那是怎樣的風景?

小火山群

〈退回洞穴〉收錄於散文集《小火山群》

我也想起一個影響我很深的作品,作家楊佳嫻的散文〈退回洞穴〉,描寫她的妹妹。妹妹也在退,退掉美術班,大二時退掉學籍,跟滌不同的是,妹妹做了非常多項工作,楊佳嫻形容「老是不確定要做什麼,換言之,就是不知道要以何種身分變成社會網絡一分子」,後來,妹妹變成憂鬱症患者,最後幾年也是母親陪伴著她。楊佳嫻以乾淨數語,道盡了若有一人從人際網絡中下滲,身旁伴同者的艱難:「怕自己幫得不夠多,不能成為助力,又怕幫得太多,給人壓力。

一個人退回洞穴,往往不是一個人的事。書中有幾段生活側寫,我咀嚼良久,一是滌的母親在宣洩完獨自照顧滌的壓力之後,吩咐丈夫去買巷口的炸雞腿便當,因為滌喜歡。(後來又發生一次,母親一邊埋怨滌不會幫忙收拾颱風天門窗玻璃破碎的殘局,一邊要丈夫去給滌買便當)。二是廖瞇跟母親談到母親對滌的照顧,為兒子買飯洗衣,廖瞇明白自己不會做到那樣的照顧,她坦承「妳是媽媽,身為媽媽你不得不做那些,幫他買飯,幫他洗衣,做比不做容易」。滌曾罵母親是控制狂,滌爸也說滌媽寵壞了滌,而廖瞇的說法是「做比不做容易」。

滌媽的內在秩序在此揭曉,她跟滌和廖瞇一樣,也在強迫自己,而在滌跟廖瞇試著往後退時,她還在強迫。丈夫說她的強迫是有害的(把兒子寵壞),而廖瞇坦白不這樣子照顧滌也讓滌媽心慌,表面上,滌媽否定了逃避,實際上,她真的沒想過不做嗎,為什麼她還是做了?是不是她強迫自己久了,忘了怎麼後退;是不是她也很困惑,滌後退了,她可以跟進嗎?她難道不應該撐著?大家都退,一個家會變成怎樣?她無從也無力想像。做比不做容易,後退好難。

廖瞇的立場往往在滌跟母親之間擺盪,她是中介者,看似要「翻譯」,但弔詭的是,雙方似乎都更傾向維持現狀,廖瞇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舉動,她把她長期的譯文交給母親跟滌看。兩人的迴響以及最後滌告訴廖瞇的話,容我賣個關子,只能以「以直拳直接攻擊淚腺」來形容。

洞穴很深,訊號會漏接,我們還是可以試著「保持對話」

從頭到尾,廖瞇彷彿在掃Wi-Fi訊號,她舉著手機走來走去,不知道會不會有訊號,掃到了也不知道是常態還是曇花一現。然而,最讓我動容的,並不是訊號的起伏,以及發送成功或未完成的訊息各自生做什麼樣子,而是在迷惘與不確定的氛圍之中,廖瞇那顆「保持通話」的誠心,有一句話我每讀必然鼻酸,「我擔心我沒有注意到他在房間發出的訊號。我擔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發出訊號。

廖瞇在遣詞的排列組合,讓人閱讀時忍不住吟詠,想捕捉其中微微有靈光乍現的詩意,容我摘錄一段:

當下我覺得我被當作一個問題,是不舒服的;被當作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是不舒服的。雖然,我也不喜歡自己那樣的狀態。但問題不是要被解決的,我的狀態不是要被解決的,我不是要被解決的。

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

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

正常是什麼?不正常等於不好或不正確嗎。希望一個人正常的願望會很過分嗎?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跟「自己」的關係又會產生怎樣的變化?這些都是廖瞇在書裡反覆交織的疑惑。朋友說《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彷彿「紙上紀錄片」,確實如此,廖瞇的敘事是有機的、它的生長方向受到許多因素的牽動,充滿靈躍的生命力,最後,滌跟滌媽的聲音日益清亮。讀者得以感受(並享受)敘事上的轉變與調整,廖瞇不斷地考掘出新的文獻與新的耳語,中期來了新人物宋,宋又引介了卡爾・羅哲斯的《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人物的思考來回碰撞,堆疊著敘事的層次。洞穴很深,往前走很難,但,也因為如此,人跟人之間開展出的氣象得以契闊,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人類在洞穴中升起火,看著彼此眼睛說話,說很長的話,那時,人退回洞穴是如此理所當然,在洞穴裡,沒有風雨跟野獸,人才可以安心地說話跟交流。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電子書)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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