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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私人.讀詩

死前你要讀誰的書?由「引文」穿梭的瑞蒙卡佛詩集《通往瀑布的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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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蒙卡佛(1938-1988)在死前一年因咳血診斷出肺癌,該年十月他進行了部分肺切除手術,五個月後,癌症擴散到腦部,他進行了七週的腦部放射治療,但很快肺部又癌細胞復發,同年八月他過世於自己家中。

A New Path to the Waterfall

A New Path to the Waterfall

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他其實做了很多事,手術前他和愛人黛絲.葛拉格(Tess Gallagher)遊歷歐洲多國、在英國出了一本詩合集、和相戀11年的Tess結婚(六月結婚,八月離世),七月還去了趟阿拉斯加,同時也在閱讀、寫詩,和Tess一起整理詩選《通往瀑布的新路》(A New Path to the Waterfall)。

我通常讀書是先不管序文或導讀文的,在看這本《瀑布》時,每讀三、五首就會看到一個奇怪現象:卡佛把契訶夫(Anton Chekhov)還有別人小說的幾行內文分段成像詩一樣,像這樣,還賦予它一個新標題:

Foreboding(預感)
“I have a foreboding.... I'm oppressed
by a strange, dark foreboding. As though
the loss of a loved one awaited me.”
  “are you married, Doctor? You have a family?”
  “not a soul. I’m alone, I haven't even any
Friends. Tell me, madam do you believe in forebodings?”
“Oh, yes, I do,”

—Anton Chekhov
“Perpetuum Mobile”

因為契訶夫的名字實在出現太多次了,令我不禁納悶這是不是一種新的「寫法」?或許這是一種向最愛的作家致敬的新方式,把你喜歡的句子變成一首獨立的詩,來回穿插於自己的詩集中。一般的引用,都是放在書首或詩首;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沒看過把偶像小說裡的一段文字變成詩,屢次穿插於自己的詩集中。乍看像是作者本人的詩,卻又和作者的詩融為一體。

卡佛對契訶夫的致敬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他生前發表的最後一部小說〈難違使命〉(Errand),是他讀了契詞夫傳記獲得的靈感;他不止一次提到契訶夫的作品,他離世後,英國給了他一個「美國的契訶夫」稱號,連他伴侣知音Tess都說,這會是他聽到內心最開心的事。

Unattainable Earth米沃什詩集 Unattainable Earth

後來,我讀完了密密麻麻好幾頁Tess為這本詩集寫的介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想法來自卡佛很喜歡的波蘭作家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Unattainable Earth 一書,卡佛對米沃什「一種更廣闊」(a more spacious form)的著述形式非常著迷,因為米沃什在那本書裡引用了影響自己詩作的作品(卡薩諾瓦波特萊爾巴斯卡等作家),還有他自己的冥想、沉思,以問題、告白等形式呈現,看起來一方面提供了一種非制式詩集的創作方式,也「具體」呈現創作過程中的火花掠影。而把契訶夫「改寫」成「像詩」,也是卡佛企圖想瓦解詩和故事的界線。

卡佛在書首就引了米沃什的〈禮物〉(原詩全文 Gift
此詩置於卡弗詩集之首的用意不言而喻,特別是這幾句:

  • There was no thing on earth I wanted to possess.
  • Whatever evil I had suffered, I forgot.
  • In my body I felt no pain.
  • When straightening up, I saw the blue sea and sails.

據Tess在該文中所言,卡佛臨終前讀的詩人是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塞佛特(Jaroslav Seifert)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ömer)、洛威爾(Robert Lowell),也重讀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米沃什詩選,當然還有契訶夫。我不禁在腦海浮現一份「適合等死」的書單……

這本《通往瀑布的新路》的死亡氣息是顯而易見的,在那樣罹癌的陰影下,卡佛引用的每一段,幾乎都是和死亡有關的句子。好像他邊讀契訶夫,邊從裡面的對話與句子獲得了安慰、陪伴,更無懼地「想像、理解」死亡。

詩集裡面也有好幾首俯拾皆是的、做為「告別」的詩。

I go to sleep on one beach,
Wake up on another.

Boat all fitted out,
Tugging against its rope.
——Quiet Nights

又一次、最後一次,他用了「照片」的意象(他寫過〈我父親二十二歲時候的照片〉〈我兒子的舊照片〉),這次寫的是他自己(很可能),我看了「我」的照片、又忍不住、「捨不得地」再看一眼。這張照片(很可能)是卡佛的自畫像。這詩裡有視線、思緒的移動,全詩的「刺點」是「這照片中的人當時不知道他只剩兩年壽命,所以他可以笑得那麽開心」;而我們也和他一樣「當然還不知道這件事」。

〈餘暉〉(Afterflow

餘暉進來了。更早的時候下了
一點點的雨。你打開抽屜找到
那人的照片,知道他只剩兩年壽命
他還不知道,當然
這是為什麼他可以在相機前扮鬼臉
他怎麽知道那當下有什麽東西在他腦裡生根
若你由樹叢和樹幹間看過去,由那裡可以看到
夕陽深紅色的暈染。沒有影子,沒有
半個影子。靜止的 濕濕的……
那人持續扮鬼臉。我把照片放回去
和其他東西在一起又將
我的視線移向遠山的餘暉
淡淡的金色在園子裡的玫瑰花上
接著,我忍不住,又瞥了一次
那張照片。那寬大的笑容,那眨眼
那輕鬆的歪斜的香菸
(筆者暫譯)

新手

新手

你知道嗎,他那篇很有名的〈新手〉,小說接近尾聲時他用了上面那首詩的景色意象,如果是研究、或是痴迷卡佛的讀者,應該可以從他的詩裡找到很多線索,當我們把兩條線接連在一起時,一個新的「詮釋」就出現了。或者可以看到他從詩「擴寫」成小說情節的方式,或是相反。

我從白楊樹和那兩隻在涼椅中間睡覺的黑狗一路望過去。我從游泳池望向門戶開著的小狗屋和空蕩蕩的舊馬房,再望向更遠的地方。那兒有一片野草地,有一道圍籬,接著又是一塊草地,然後就是連接阿布奎克和艾爾帕索的州際公路。公路上車來車往。太陽漸漸下山了,山頭也暗下來了,陰暗深處,但還是有一些亮光,這一些些的亮光似乎柔軟了所有我看出去的這些東西。接近山頂的天空是灰色的,灰得就像冬日裡的陰天。但是在灰色之上有一層藍天,那是你在那熱帶明信片上見到過的藍,地中海的藍。泳池的水面起了漣漪,這同一陣風也惹得白楊樹葉抖動起來。一隻狗抬起了頭,好像風聞了什麽訊號,豎起耳朵聽了片刻,再把腦袋擱回到兩隻腳爪中間。
我有一種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的預感,它存在這滯慢的陰影和亮光裡,不管那是什麽,似乎會把我也一起牽連進去,我不要它發生。我看著風陣陣的波動著野草。我看見野地上的小草在風中彎下腰又再挺起。另外那塊草地朝著公路往上斜,風不屈不撓地吹拂著,一波接著一波。
……
蘿拉抬眼對上了我的視線。她的眼神穿透一切,我的心跳減速了。她望著我的眼睛似乎望了好久,然後她點了點頭。她只有這個動作,只給了這個訊號,但是已經足夠。彷佛就在告訴我,放心吧,我們過得去的,我們絕對不會有事的,你等著看吧。不用急不用慌。這是我的解讀,雖然有可能我解讀錯誤。
──摘自〈新手〉,(余國芳譯)

我在讀到「放心吧,我們過得去的」這句話時,好像終於懂了瑞蒙卡佛!所有奮力的書寫,原來是一再的自我安慰「放心吧,我們過得去的,我們絕對不會有事的」,如果你知道他的生平,更能感受這句話。

我想像他在觀察夕陽餘暉時的心境,他想像自己的鬼魂,站在那裡,忍不住看了幾眼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照片;在Tess寫的那篇導讀文裡,她寫到了卡佛臨終的過程(雖然我們不知道有沒有美化),她對卡佛說,「不要怕,現在就像平常睡覺一樣。」(Don't be afraid. Just go into your sleep now.),接著是「我愛你」;卡佛也回了「我也愛你,你也去睡吧。」接著他再沒睜開眼,於早上6:20停止呼吸。

-
一首認識卡佛的告別詩:

 


作者簡介

本名不重要。出生於大馬。高中畢業後赴台灣迄今。
美術系卻反感美術系。停滯十年後重拾創作。
著散文《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
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我現在是狗.老貓簡史》《幫我換藥》
繪本《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等數冊。
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另也在博客來OKAPI寫繪本專欄文。
偶開成人創作課。獲國藝會視覺藝術、文學補助數次。目前苟生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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