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英國人家裡，務必稱讚他的花園！(想像你在逛城堡)──讀《英格蘭人是人嗎？》

從2006年初版中譯書名《瞧這些英國佬：英格蘭人的人類學田野報告》，到2020年新版的《「英格蘭人是人嗎？」英格蘭人類學家揭發親族同胞潛規則的露骨田野報告》，書名的變化，除了反映近年臺灣書市「更長、更聳動、更像新聞標」的命名趨勢外，也展示了本書能夠四次再版的市場實力。本書作者、社會人類學家凱特．福克斯（Kate Fox）於2004年寫成本書，迄今16年，能在和英格蘭相隔萬里的臺灣數次重出，在近來的出版業寒冬裡，這絕非易事，原因之一當然是英國或英格蘭那厚實的文化魅力。

上世紀兩次大戰結束後，英國的國力逐步衰落，大英帝國威名不再，無論閱讀傳記《伊莉莎白女王：一位現代君主的傳記》或是觀賞Netflix的美劇《王冠》（The Crown），伴隨著皇室成員心境糾葛之外的另一條隱而不顯的支線，就是英國在國際政治、經濟影響力不斷挫敗衰退的過程中，從皇室到政府甚至民眾如何重新定位英國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

然而，若跳脫經濟或政治的衡量，戰後英國對全球文化的影響，伴隨大眾傳播媒介的興起，發揮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由《猜火車》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所主導的2012年倫敦奧運開幕式、閉幕式就是最好的例子，大量運用了文學、音樂、電影等不同元素，反覆提醒世人這看似近黃昏的帝國，在文化層面的強悍無懼，即使面對美國文化的強盛，英國依舊直接或間接引導著大眾喜好的走向，成為許多人不自覺的心靈原鄉。衝擊合唱團（The Clash）膾炙人口的龐克經典〈倫敦呼喚〉（London Calling），內容雖是樂團對核戰危機的反思，但淺顯直白的歌名，是許多人對英倫文化仰慕的假借。

因這股巨大的文化吸力，英格蘭的一切，吸引著人們的關注和好奇，然而，就像亞洲流行文化重鎮日本一樣，越接觸英國人或日本人，就益發覺得他們的「與眾不同」，特別對深受中華和美國文化牽引的臺灣來說，他們像是來自另一平行宇宙的外星人，許多生活裡大小事，無論是做法或觀念，都和我們截然不同。

《「英格蘭人是人嗎？」》的出現正告訴讀者，別擔心，不只臺灣的我們無法理解英格蘭人的行事風格，對歐美人士來說有時也不免「黑人問號」，不解其拘謹和粗魯的邏輯。作者運用身為英國人卻大半成長時間都在海外，以及來自同是人類學家父親耳濡目染的優勢，以人類學專業，試圖從日常種種看似微不足道的現象，歸納出英格蘭人行事背後的規則和特性，或作者所稱的「文法」，進一步排出「英格蘭文化基因組的序列」。

全書一開始，作者便謹慎的使用「英格蘭」做為觀察範圍，而不採用「英國」，除了避開種族引起的爭議，也能從文化交集的角度，去思考全球化浪潮下，共同體內部的聚合和對於外部刺激的因應。「交談」與「行為」是全書切入的兩大類別，前者包含言談的內容、用語、場合、禮儀和地點，後者則包括了住所、馬路、玩樂、衣著、飲食、性愛，在這些人們每天面臨的「小事」裡，去尋找貫穿其中的共相，這些小事相加，幾乎就是生活的總合，無論公私層面皆囊括其中。

她直指英格蘭人的核心特性是「社交不自在病」，深深埋藏在本能反應、價值觀和觀點中，無論是幽默、節制、謙虛、愛抱怨乃至階級意識，各種印象中英國人的一言一行，都是這「社交不自在病」流露的病徵。作者也坦承，她雖然析理出病徵，卻無法找出病因，過去有人從氣候、歷史、地理等因素提出解釋，但在她看來都嫌不足。不過，不了解病因也不會否定這些病徵的重要，特別是「社交不自在病」具有高度傳染力，只要和英國人混得夠熟，在當地住得夠久，就很容易被傳染。了解病徵的諸多特性，便是在跟英格蘭人對彼此言行互換白眼，又或者疑惑自己怎麼開始跟他們越來越像時，提供指引（或認命）的重要指南。

以「疾病的傳染」做為文化和個人之間的譬喻，正呼應作者的結論：決定英格蘭特性的，並非出身、種族、膚色和宗教，而是心態、精神和行為背後的「文法」，這一套在日常運作中不成文的潛規則，決定了共同體裡每個個人的交集。換句話說，只要在這塊土地上，共享著潛規則的人們，都可視為文化共同體的一分子。

這樣的推論，當然可以有更冠冕堂皇的正向作用，但我相信多數人愛上這本書，可能不是這嚴肅的學術層面，而是在近500頁的篇幅裡，像百科全書般，鉅細靡遺地羅列了英格蘭人言行的種種樣貌：

• 你想知道和英格蘭人聊天的不敗開場語？千萬不要問「吃飽沒」或「最近好嗎」，很簡單，就拚命的聊天氣狀況就好。
• 想要讓英格蘭人覺得自己風趣幽默？以退為進的自我貶抑，然後刻意輕描淡寫，維持「尷尬不失禮貌的微笑」是最佳熱度。
• 想知道在酒館點酒和攀談的技巧？那麼就要先從默劇演出開始，要點酒不要用言語，請先掌握每間酒吧客人間的「暗語」後再開口。看到酒客爭辯別害怕，那是他們喝酒的小情趣。最後，不要吝惜你的錢包，花錢請大家喝酒是熱絡現場氣氛的王道。
• 如果英格蘭人邀你去他家，千萬別忘了花上大把時間欣賞他的庭園，無論前院或後院，都有不同的攀談重點，住家內外的整修更是不可錯過的必聊題，出發先請先快速惡補一下你的居家修繕和園藝知識，想像你要去的不是一間房子，而是英格蘭人的城堡！
  
  

如果英格蘭人邀你去他家，務必花上大把時間欣賞他的庭園。

類似例子在書中不勝枚舉，從英格蘭人怎樣選車、買衣、用餐，到令人臉紅心跳的如何調情、做愛……本書一應俱全，無所不包，而且全部都從正經的學術角度加以討論，不獵奇不八卦，是前往英國、長住英國和英國人往來的居家必備良方。

學術的嚴謹和生活趣味並行，拉進人類學和一般讀者之間的距離，進而理解，當前人類學家念茲在茲希望達成的目標，其實和我們每天出於人性本能所做的事情沒有太大差別：從龐雜的生活，理解那些相識或陌生的人們，和自己的差異和交集。當讀者在閱讀本書對英格蘭人文化特性的分析，在腦海中忍不住拿自己生活的細節加入比對，看看兩者的「文法」差異，在那直覺反應的當下，你也正走入了人類學的殿堂。

從這個意義上，《「英格蘭人是人嗎？」》不僅是一本英格蘭人的入門，也是人類學的入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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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稷安
歷史學學徒，國立暨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專長為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大眾史學、數位人文學。理論上應該是要努力在學院裡討生活的人，但多半時間都耗費在與本業無關的事務裡，以及不務正業的事後懊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