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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民主英雄代代輩出,為何攏半途來犧牲?──讀馬奎斯《沒有人寫信給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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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哥倫比亞小說家馬奎斯的名作《沒有人寫信給上校》,有很長時期我都看不懂。

小說開頭就筆力萬鈞:

從最後一場內戰結束以來,已經過了五十六年,上校唯一能做的只有枯等。十月是他在等待中到來的寥寥可數的幾樣東西。

沒有人寫信給上校

沒有人寫信給上校

多年來上校等著政府發退休金,始終沒等到通知信。上校夫妻又窮又病,不是太太氣喘發作,就是上校風濕發作。住在悶熱、潮濕、陰鬱的小村邊緣,屋牆斑駁,棕櫚屋頂漏水。獨生子被人打死,只留下一隻鬥雞給父母。但夫妻窮到連自己都養不活,面臨抉擇,若把錢花在買雞飼料,就會沒飯吃。

看著老夫妻一天天餓肚子,愁慘萬分讓我好心焦,走投無路質疑小說太瞎:不過就養隻雞,庭園草叢裡自己啄蟲吃不會嗎?哪有人從20歲退伍就專門等退休金,不工作是吃風還是吃土,又怎麼養大兒子?到底上校是怎麼淪落到山窮水盡,小說為何都沒寫,到底是政府要負責、還是他自己要負責?大家都說這是經典,難道老人家弄不到錢、又被外人整又為錢吵架的難堪,在文壇看來很藝術、很風騷嗎?但我受不了看人受苦。我一頭霧水,我放棄。

然而這次我終於看懂了。

75歲的上校整裝參加小村葬禮。窮到家裡沒鏡子,下雨天出門沒傘。但他仍打扮整齊,別人把傘借他,他就說謝謝不需要。他頑強地力持尊嚴,怕外人知道他窮。但擋在他面前的是什麼?小村乍看平凡無奇,但是描寫棉裡藏針、步步驚魂。人們的日常對話點滴洩漏它是個神奇王國,籠罩在某種魔法下,由神祕規律所統治。只是人們視若無睹。

上校說,這場葬禮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遇到的自然死亡。

上校在葬禮上遇見了他兒子的教父沙巴斯,是他的黨派唯一逃過政治迫害的領導人。

送葬隊伍經過警察局門前,村長阻止,因為是戒嚴時期。上校不滿,私下說,這又不是暴動,只是個樂師死了。

看似漫不經心交代一下背景,馬奎斯不寫發生過什麼事。他不讓人抓到小辮子,他只寫平淡無奇的事。然後,他告訴你這是唯一的例外。因為平淡無奇,讀者不會多想:這很正常,怎麼會是例外?如果這是例外,那正常是怎樣?

裡面埋藏了巨大的謎:

  • 這是第一次自然死亡。」那麼別人是怎麼死的?
  • 沙巴斯「是他的黨派唯一逃過政治迫害的領導人」。那麼沒逃過的人怎麼了?
  • 這又不是暴動。」那麼暴動時在警察局門前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撬開這寥寥幾句話的暗門,會乍開天眼,窺見在蓊鬱的森林底下原來有萬人塚,安詳的河岸邊曾有屠殺染紅整條河。但馬奎斯守口如瓶。

上校參加葬禮,村莊滿是鮮花,滿街黑衣婦女坐在家門口等送葬隊伍經過。喪家湧出花卉氣味和熱氣,人群堵死了停屍的臥室,死者的母親在棺材旁搖棕櫚扇趕蒼蠅,聽人致哀就發出長長的哀號,人群隨之尖聲哭喊。上校被推擠到屍體臉前,見到年輕死者像上校一樣驚惶無措的表情。上校汗水直流。描寫宛如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筆下,那擁擠、悶熱、腐爛的活屍迷宮。為什麼要寫這場葬禮?

接下來,讀者得知,九個月前,上校的兒子在鬥雞場散發祕密傳單,被打得渾身是傷喪命。全書後半部又說,現在別人有厲害的雞也不敢拿出來鬥,怕落得要收屍。等下,小說怎沒說收誰的屍,是鬥雞,還是鬥雞的主人?

作者輕描淡寫三句話帶過在小說開始前發生的凶殺事件,既沒說祕密傳單是誰印的、寫了什麼,也沒說為什麼挨打、怎會打到喪命、為什麼沒人救他,他是被拖到暗巷、地牢圍毆,還是在鬥雞場像鬥雞一樣公開處決?這些戲劇化、煽動性的情節,小說一字不提,就像司空見慣,就像兒子擋人財路、自找麻煩,怪不得別人,所以也沒人會感到奇怪。

小說呈現失落,也非常迂迴。鏡頭先隨著上校的視角,帶到棺材裡死者手拿一隻短號。再經幾輪敘述,上校在街上看見樂隊奏起喪葬輓歌,發現缺了銅管樂器,才第一次有種死者真的已不在人世的真實感。讀者發現,遺體並不是死者;而樂隊輓歌中少了短號,所留下的空白,才是死者存在的地方,引起追憶的刺點。原來小說寫現在樂師的葬禮,是要寫那不能寫的、過去上校兒子的那場葬禮。上校全程不斷想起兒子的葬禮,擠滿了悲憤的群眾,跟著上校太太哀嚎痛哭,抬棺到警察局抗議,引起暴動。憤怒、鎮壓等熱火朝天的場面,作者一筆刪除。卻以編碼加密的方式留在小說中,像是砍伐後遺留殘株,讓讀者從空白中發現死者的缺席。

神奇王國逐漸展開:醫生讀了河輪每週送來的報紙,卻說不知道有什麼新聞。因為新聞審查,很難從字裡行間讀出什麼。上校讀了祕密流傳的油印報,才知道游擊隊的消息,而下個月的消息永遠只會更驚悚。可是警察臨檢時,你若帶著油印傳單,就會被抓走不見。神父用鐘聲宣布他對電影的道德分類,而這一年來每部電影都被禁看。每晚十一點,街頭傳來宵禁的號角聲。裁縫店牆上掛著的吉他,釘著「禁止談論政治」。

當初會看不懂《沒有人寫信給上校》,是因為我讀英美小說已習慣了翻譯語境的隔閡。甚至寫作蓄意模仿這種隔閡,以為疏離就是美,而不知道是誤讀所致。當初我並沒有發現,馬奎斯寫的是像台灣的白色恐怖──歡迎光臨國片《返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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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問:「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書中沙巴斯先生也驚呼:「我老是忘了現在是戒嚴時期。」其實每個人都會忘記自己活在戒嚴體制下,這是生存適應。書中沙巴斯太太親切好心卻瘋瘋癲癲,老向訪客上校囉嗦死亡、她做的噩夢、輪迴的奧祕。這是無意義的閒筆點綴嗎?不是。沙巴斯太太早就瘋了。因為常看人無緣無故被殺,可能因為發祕密傳單,也可能只因為鬥雞贏錢擋人財路,沒有理由都是理由,所以活下來的人不是忘了就是瘋了。這就是住在神奇王國所付出的代價。

反對黨同袍都死了、逃了,為什麼只有上校和沙巴斯先生活下來,還好好住在村裡?這56年來,「天真、信任、期待」的上校對此視而不見。這可說是一本懸疑推理小說,貧窮困境只是鑰匙,逼著上校出門去找錢,撞見更暗黑的命案真相。探案過程就是上校的政治啟蒙。沙巴斯太太的瘋癲,暗示她目睹了書中沒寫的全部真相,承受不了。

書中上校說:「看來選舉無望。」醫生回答:「上校,別天真了。等我們盼到救世主時,已經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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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上校唯一能做的只有枯等」,並不是他不工作,而是無論他做什麼,都是在等待民主來臨。遲遲不至的,不是退休金,而是民主。只有民主才可能帶來幸福、安康。全書探討的隱藏命題是:為何殖民地獨立後仍難以擺脫獨裁宿命?為何政黨輪替後,民主化還是遙遙無期?「沒有人寫信給上校」這句話在台灣的意義是:解嚴三十多年了,為何居住正義、租稅正義、轉型正義、性別平權、勞動人權仍未實現?為什麼房價這麼高,薪水這麼低,謀生這麼難?投身改革的志士,是怎麼被做掉了的?而上校看清這一切以後,該看破歸隱、明哲保身,還是義無反顧追隨崇高信念?

上校知道自己夫妻都快餓死。但他說兒子留下的鬥雞是全村的,不能賣。

兒子若是洪仲丘,鬥雞就是廢軍審。

兒子若是彭婉如,鬥雞就是立《性侵害犯罪防治法》和性平教育委員會。

今天的台灣有許多上校,兒子死了,但鬥雞也迫於生計賤賣了。這是馬奎斯對數十年民主化失敗的災難現場,冷靜、傑出的政治分析,是時候回頭讀《沒有人寫信給上校》

原來,馬奎斯不是要你同情上校。你應該同情你自己。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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