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一切事物有用沒用,大抵人類說了算。
植物通常有用,只是有用到最後形同沒用,例如路旁的行道樹。
既然殊途同歸,
不如一起閱讀植物(和我們)如何沒用——
這幾年經常採訪植物學家或自然工作者,只要對方的工作跟植物沾上一點邊,我都會問的一道問題是:「你是不是綠手指?」
毫無疑問,這是典型的刻板印象。就像另一個我曾經必問的問題:「你是不是很會認植物?」這題之所以淘汰,是因為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錯誤的問題。
顯而易見的理由是,「植物」指涉的範圍太廣,研究樹的學者可能對滿布郊山的蕨類傻眼,而蕨類專家對蘭科一問三不知;研究高山樹種的人對濱海植物多半陌生,而我聽過最安慰人(但未經查證)的例子是,在茫茫如植物海的森林中,可以一眼找出瀕危物種的專家,認不出馬路旁種的行道樹……
我帶著「多識蟲魚鳥獸之名」的浪漫想像接近植物科學家或工作者,卻忘了我們置身於一個術業有專攻的專(鑽)家時代。博物學家早已是上世紀之初的昨日黃花。
於是乎,「綠手指」一詞放在園藝系的人身上,會比植物系或森林系的人更貼身。後者告訴我,這是因為他們比較接近理論研究,而前者更重視栽種實務。儘管如此,我也很少聽或看見哪個植物學家的工作室或庭院是植物奄奄一息的。看來,掌握植物知識,是避免成為黑手指的基本條件。
我一直是個求知行動力強過其他行動力的人,翻譯成白話就是「讀冊讀對尻脊骿」,書架上一堆植物書,其中不乏「園藝指南」、「栽培事典」、「第一次種植就成功」系列,但寫在專欄作者介紹的「近期人生目標是擺脫黑手指之名」,直到現在也沒能達標。我栽種的植物大致依循著以下的四季更迭:春天一片欣欣向榮、生機盎然,夏天會在酷熱缺水和衍生蟲害中進行第一回合的適者生存淘汰賽,僥倖逃過的倒也無需慶幸——東北季風和持續缺水的生死鬥繼續展開。
Photo by Markus Spiske on Unsplash
身為栽種者,我的定義也隨四季轉換:春秋的綠手指,夏冬的黑手指。不,嚴格來說,我的四季,恐怕不存在於氣候變化裡。除了溫度濕度光照度的與時變易,每搬一次家,就有一批植物命喪於新環境的考驗。直到最近我才體悟:栽種者的「心環境」也是造成栽種植物生存危機的隱性重大因子。
「如果你拜訪某人家中並發現很多花盆,那麼,主人若不是很會照顧植物、熱愛花草的綠手指,就是憂鬱症患者。」這個韓國的笑話,是我在人權工作者嚴寄鎬所寫的《痛苦可以分享嗎?》讀到。嗯,我家盆栽數量的最高峰將近60盆……
書裡用一個實際案例說明「不穩定的綠手指」或「從綠手指淪落成黑手指」是怎麼養成的:準錫(男,化名)獨自在家的時間很長,不知不覺開始種起多肉植物,他從栽種的經驗中理解到:植物是非常正直的,付出多少就會得到多少,一旦不小心疏忽了,植物就會死掉,但多用點心又會恢復。
這是一份無需言語就能溝通交流的關係。不會背叛的植物,是準錫眼下最需要的關係。為什麼呢?因為曾答應準錫會永遠在一起的女友,經歷了對他劈腿又復合,最後還是主動離去。身旁的朋友雖然有安慰鼓勵他的善意,最後卻一逕指責他太傻太天真。既然痛苦沒辦法藉由跟人在一起釋放,他選擇埋首於植物的單純世界。
然而,痛苦不曾真正離開。當憂鬱的浪潮再度襲來,準錫對植物的心就變成空洞的,雖然也注意到原本細心照料的植物在枯萎,卻絲毫沒有拯救的力氣。等到植物終於死亡了,他一面感到釋然,等活下去的力氣重新浮現後,又滿懷愧咎地對植物投以無微不至的照顧……「社會上,像準錫一樣,整個家裡擺滿花花草草的人很多。」嚴正鎬寫道。
哇。哇哇哇哇哇。作者對準錫徘徊在「時而綠手指、時而黑手指」情境的描寫,讓我被一支字箭插在箭靶上……我並不覺得植物「正直」、「不會背叛人」,然而,想利用種植植物使自己的心平靜、「被療癒」,成了栽種的雙刃劍。一旦我不再能從中獲得平靜或療癒,就會輕易放棄和植物培養的關係,但「關係」是我自己單方面的認知,植物知不知道,我是不知道,可是它的生命因此喪失,不需它說,我也明白。
看著植物因自己的照顧而蓬勃生長,是一件很療癒的事情。
但生命的本質是遭遇各種意外的挫折和損傷:蟲害來了。一下子炙烈難當的日頭來了。冷冽的狂風帶走水份和土壤。原本被療癒的我忽然又發生了不預期的挫折和失敗,沒有餘力延續我的照顧。植物接二連三死去:茶花。梔子花。美洲合歡。美人蕨。迷迭香。芳香萬壽菊。大葉欖仁。檸檬……一長串死亡名單,死於我的黑手指,或說我的黑暗之心。
在推理犯罪小說的世界,連續殺人狂分兩種:第一種,不把人當人、不把性命當性命地殺人,可參考卜洛克的「馬修.史卡德」系列《行過死蔭之地》;第二種,不只把人當人,更是因被殺榮獲成名特權的人,好比宮部美幸《模仿犯》裡的兇手。心知肚明植物是活體的我,是不是……該被歸為……第二種?
生命或許有個區間帶,無論如何不該和「用處」掛鉤,萬一失了利用的目的,生命就很難被記住:它會從有到無的死去。
這麼被動的存在,難道不能對致它於死的人(比如我)做點什麼嗎?其實,是可以的。
擱置在頂樓不用的一大桶土,隔了好一陣子終於又上樓查看時,長了滿滿的新葉。濃密飽滿的新葉,被微風吹得搖頭擺尾,還有幾隻粉蝶忙於在小白花中採蜜。問了朋友才知道那是龍葵嫩葉。撥開龍葵,底下還竄出了一大叢我以為沒澆水死透了的艾草。我以為被黑手指糟蹋的從有到無的生命,早就在環境的機遇裡自己啟動了從無到有的循環。
帶著一種複雜的感動心情,我摘了一把龍葵回家,沖水洗淨,和著蛋液下鍋煎,在敬畏之中把它們吃光。
黑手指也好,黑暗之心也好,植物與我下回合,開始!
NEW!! 專欄【沒用的植物】每月更新。
01_首先,你要有個沒用的陽台
02_植物仙姑養成術
03_植物仙姑大對決
04_考掘我室友的祖宗十八代移民史
05_身為台灣人,被竹子打臉也是正常
06_住在隔壁山裡的龍貓
07_樹不只是一個名詞,更多時候,它是連接詞
08_人真的會自然而然的,愛自然嗎?
09_送禮不要送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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