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一切事物有用沒用,大抵人類說了算。
植物通常有用,只是有用到最後形同沒用,例如路旁的行道樹。
既然殊途同歸,
不如一起閱讀植物(和我們)如何沒用——
「屋裡小一點沒關係,但是聽清楚,我要陽台,大陽台!最好兩個大陽台!」
仲介頻頻點頭,在客戶租屋需求表單用力寫下「陽台」外加兩個驚嘆號。
(補充說明:我的仲介只活在某平行時空,背覆雙翼在我腦子和某個宇宙神祕角落間飛來飛去,快遞一長串的願望清單——所謂吸引力法則是也。)
不必多加解釋,機智的仲介完全明白我為什麼非陽台不可。除了大,最好還是東西座向的開放式,不砌矮牆、以玻璃或通透欄杆取代。這是一起搬家的室友們最喜歡的環境。
我的室友將近40位,是群苦盡甘來的倖存者。他們要的不多,陽光空氣水,偶爾靠我施捨一些吃剩的果皮廚餘咖啡渣,而且最好先拌在土裡發酵幾個月。這群室友不繳房租,還得每天噓寒問暖,稍有疏忽就死給你看。不知該不該說:幸好他們的非自然死亡不列入凶宅因素,否則以我致室友死亡的次數,一定名列房東拒絕往來戶。
我知道,我是勉強他們與我同住。身為寒酸的二房東,我不只粗心,也供不起最好的居住條件。被我從市場帶回的,還可解釋為從販子手下救援成功;但我也清楚記得,在某位國民詩人的樹園裡,他如何拒絕我把嬌美可人的毛柿苗帶回家當室友。
「不行,我只送給可以把樹種在土地上的人。」(好喔吳晟老師你知道我有多牽(ㄐㄧˋ)掛(ㄏㄣˋ)這事了吧哈哈哈哈)
然而,我目前的室友中,赫然好幾位喬木同胞在列:單靠陽光和水就能一夜大一吋的熱帶裔琴葉榕;河濱公園撿回的三顆大葉山欖種子,僅剩一位倖存的遲緩兒但此刻發育良好;和介殼蟲纏鬥好幾春的雞蛋花;在京都旅行後XX衝腦從花市抱回的銀杏;台南友人贈送還在苦等育成發苗的苦楝……
我當然希望他們住進本屬於他們的豪宅:廣遼的野地,不黏不硬的砂質土,肥厚的腐植質,根系能在地下盡情伸展,無遮蔽的天空任他們恣意攫取光線……我多嚮往美國庭園設計師萊絲莉.巴克(Leslie Buck)在《到京都學剪樹》中描述的,在種滿原生植物的日本庭園裡,以最精鍊的技藝為樹木進行最細膩的修護。或是「超級自然寫作王」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從天氣一路分析到小動物的《花園的祕密語言》,看他在〈如何處理花園土壤〉一章建議讀者運用花園固碳:
「1千平方公尺(約300坪)的花園,每年最多能夠匯集到1公噸的二氧化碳。等於6700公里汽車車程二氧化碳的總排放,或是火車車程(每班次)25000公里的排放量。」
一番換算,我若想當環保小尖兵,得150個陽台才能種出這座花園的固碳成效……
身為無土斯無財的無殼蝸牛,我最大的復仇就是——有一天一定會把種在盆子裡的樹種回土地上!籌策這個名為「樹木土地正義」的計畫時,我的室友們見證著陽台是怎麼成為一個悲願的棲地。
除去個人悲願,我也常在路上觀察他人的陽台時,反復驗證在台灣,陽台畢竟難以擺脫做為「終於悲哀的場所」。
在我租住的新店大坪林,栽種植物或加以佈置的陽台大約十分之一,更多的陽台僅有斑駁鏽蝕的鐵窗,形體難辨的棄置雜物,以及擋風遮雨的塑膠浪板。陽台當儲物間未嘗不可,但我總是從屋主擺放物品的樣態,遺憾地讀出對空間和生活的不經心與不珍惜。
更遺憾的是乾脆取消開放式陽台的存在。網路上多的是改造陽台成為室內空間的聰明之舉,多口之家也許不得不然,但我總懷疑,住外推陽台屋子的人們大概很難理解或想像:擁有一個半戶外的空間,納植物為室友,附近的瓢蟲、蝴蝶、斑鳩因此逐食而來,那種「和其他物種共享空間」的驚喜或煩惱,是多麼支持人繼續活在這「人類令人厭倦」的單調社會。
這想法不是我異想天開的獨創。多年前採訪擅長設計和佈置空間的藝術家龎銚,住高樓層的她,原本房子是沒陽台的,但她寧可縮減室內空間,闢了一個三角裸陽台。用她的話說,陽台是一間房子呼吸和過渡的重要場所。它連接裡和外,像是空間的過場或轉折,更重要的,是迎接陽光、空氣、水和動植物,把流動的生命感引進屋裡。
看不見的生命感,在藝術家眼中近似作畫留白。沒填滿,一般人看著就是浪費,於是無用。確實這樣。我想想自己那種了無用之樹(日後還得種回土地上!)、無用的虎尾蘭(為何不放在室內吸收甲醛?)、無用的艾草芳香萬壽菊(都是用途極廣的民俗植物啊幹嘛不採收?)、無用的鐵線蕨觀賞鳳梨綠珊瑚霸王鞭(你們於人類有何觀賞以外的意義?)的陽台……
我想可能,我就是需要沒用。
在被一間擁有前後大陽台外加無敵山水景觀房子的房東給拒絕後,我回到家中,對著因早春寒流略顯怯縮的一大群室友,忍不住哭哭啼啼抱怨討拍:「我沒用!我找不到能讓你們住更好的房子。」
一抬頭,面前的虎尾蘭盆裡什麼時候冒出一截幼筍樣新苗?可惡你們這群室友,搞得我明明哭著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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