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增勇(政大社工所教授)
子午的這本《成為一個新人》收錄了他從2016年小燈泡事件後,針對精神疾病所做的系列報導,記者的視角讓這些記錄當代臺灣精神疾病的重大事件被完整記錄,理解的視角也透過對精障照顧體制與歷史脈絡的耙梳而顯得立體,其中的素材足以書寫成一本臺灣精神疾病社會史。
以一個沒有精神疾病經驗的人而言,我對精神疾病的認知起點,是把精神病患當成避之唯恐不及的「他者」,這反映在當年我在紐約填選社工實習地點志願時,將精神衛生選為最不願意去的領域。但命運造化弄人,我社工碩士的實習地點都是精神障礙者的社區服務,在學習精神社區復健的過程中,我與精神疾病最靠近的第一個轉捩點在於,我從認為「『他們』是精神病患」轉變到「原來『我們』都是精神病患」。這個轉變,是點點滴滴累積的。
實習時,我很努力地天天拿著DSM手冊(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俗稱「精神醫療聖經」)背誦各種精神疾病類型,每天吃飯都跟室友介紹一種精神疾病。有一天,室友忽然跟我說:「請你不要再說了,這些症狀好像我多少都有一些,你再講,我覺得好像要發病了。」我當下豁然開朗,其實精神疾病的症狀都是生活中會經歷的各種狀況,並不是那麼絕對特殊與異常。從此,我放下DSM手冊,用心與病患相處,試圖看見他們做為「人」的獨特性。
實習時與病人相處的過程中,我了解到每位病人背後的故事,人的面貌開始從精神病人的標籤中立體地走出來。我常自問:如果我是他,我會如何?我能不發瘋嗎?接觸過精神病患的人,都會有一種「他們很可愛」的感嘆與憐惜,於是我經驗到第二個轉捩點:我體驗到「生病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所處的社會」。當我看到在同樣的社會結構下,我在生命中選擇妥協,但他們勇敢地堅持做自己,我開始佩服與欣賞他們,此時我發現我才能真正地幫助他們,而且幫助他們不只是幫助這個人,還幫助生病的社會有所改變。其中最重要的改變是,讓病人不只是病人,還可以成為人,這是精神社區復健的核心關鍵。
我體驗到社區復健「讓病人成為人」的人本精神,是大學時期到南投武界部落的體驗。當時,武界部落是吳叔平神父牧養的布農族部落,還是大學生的我,跟著部落青年在寒假期間去武界,當時部落有一個精神失序的中年男子,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說話無人能懂、整日遊走山林之間,我問學弟說:這個人應該是精神病患吧?怎麼沒送他就醫?非常意外地,同行的學弟告訴我:「吳神父在彌撒的時候告訴部落的人,他是先知,不是精神病患!你看,聖經上不是說先知會說異語嗎?所以我們聽不懂他的話;你看每次有人家煮好吃的東西,他都會聞香而來,但是他從不會重複光臨,而是會輪流到不同人家吃飯,這不是一種特異能力嗎?所以部落的人從此都很歡迎這位先知到家裡來吃飯!相信先知會帶來祝福!」
當時的我一時無法理解神父的智慧,只覺得神父怎麼這麼無知,連精神病患都無法辨認出來?但後來回想,我才理解,神父當然知道他精神異常,但更清楚「精神病患」的標籤只會造成部落居民對他的排斥與恐懼,最終迫使他離開最熟悉的部落;於是神父透過部落共同的信仰,為他創造了一個不同於「精神病患」的社會位置──先知,讓居民可以共同照顧這位需要支持的辛苦人。
日後我從事精神社區復健所做的事,最重要的就是為精神病患開創新的主體性,一如吳神父在武界部落所開創的「先知」主體位置般。於是,會所服務是要讓來到這裡的精神病患知道,他們不只是病人,他們更是人,專業人員是跟他們一起工作,一起參與及決定會所的一切事務;庇護性職場與支持性就業服務是要讓雇主與民眾知道,精神病患也是認真工作且有能力對社會有貢獻的「勞動者」。而這些工作最核心的挑戰,就在打破「精神病患」標籤對社會大眾與對病患本身的壟斷性,開展一個屬於人的豐富多元樣貌,如此,精神病患才能啟程成為一個人,在社區享有「先知」般的對待。
期待子午的這本書可以為臺灣的精神病患帶來不同於病人的新主體性,被給予機會成為一個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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