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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自保說謊否定被性侵的事實，最終卻還是失去一切──Netflix《難，置信》原著《謊報》

作者:葉靜倫 / 2019-12-30 瀏覽次數(9166)

謊報：一樁性侵案謊言背後的真相(Netflix影集《難，置信》真實事件)

事情從一樁性侵謊報案開始。2008 年，18 歲的瑪莉向警方通報被陌生人闖入家中性侵長達數小時，幾天後卻改口說自己編造了一切。她說她第一次搬出來住很不適應，想要得到關注，所以撒了謊。她向每個人道歉、懺悔、被媒體包圍、被社會輿論圍勦，接下來 2 年多，瑪莉相繼失去所有的朋友、居所、工作，被警方控告、借錢繳訴訟罰款。

直到連續性侵犯 2011 年在其他州落網為止。

從調查和報導來說，事情從一樁性侵謊報案開始，但對瑪莉來說不是。早在性侵發生前，她 18 年來的人生已經如同一場荒腔走版的磨難。她住過 20 多個寄養家庭，受過虐待、強暴、被餵食狗飼料，出入她生命中的陌生人比朋友還多，社工、輔導員、諮商師、社福計畫管理者、保護機構，以及無數個甚至還不熟識彼此就已分開的寄養父母。

她從來無法與人建立長久而穩定的關係，因為社福單位常會唐突而立即的要她收拾細軟到另一個寄養家庭，接著她就得換學校，換朋友，重新學坐交通車、尋找購物點、摸索生活環境。而她從來不知道更換寄養家庭的理由。基於保密原則，沒有任何人給過她答案，許多家庭她甚至只待了幾天、幾週、幾個月便突然被強迫告別。

因為不知道別人為什麼不斷的放棄自己──即使很多時候只是官方作業的愚蠢疏漏，或寄養父母自身的偏差行為導致失去資格──長久以來瑪莉既渴望受到關注又害怕被關注，一方面好動惹事，一方面又安靜退縮，既想被愛又害怕成為別人的負擔。她同時也無法相信龐大的「系統」，包括找上她的警察與社工。

強暴案發生前，瑪莉剛剛爭取到「階梯計畫」名額。大部分的安置機構、寄養家庭等兒少保護措施只能照顧孩子到 18 歲，之後就是各憑本事。但許多孩子幼時未處理的創傷、攻擊性的外顯行為、失功能的家庭問題、尚未建立的人際支持網絡，以及一無所有的經濟困境，所有這些常人難以想像的挑戰，不會因為過了 18 歲生日就突然迎刃而解。而階梯計畫正是為了這樣的孩子而生──為 18 歲以上的孩子提供數個月到數年的自立生活轉銜，好讓他們能擁有穩定的居住、就業，開展自己的人生。

對瑪莉來說，階梯計畫或許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強烈的渴望。這在 Netflix 的影集《難，置信》裡鮮少著墨，在它的報導原著《謊報：一樁性侵案謊言背後的真相》中卻明顯可見。瑪莉渴望平靜，渴望靠自己獨立生活、好好過日子，再也不用在不認識的家庭中流浪、適應、抵抗、壓抑，並且日夜擔心隨時又將重頭來過。

這也是她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空間裡不只有足夠的隱私，還有其他和她一起參與計畫的青年。她終於能夠擁有踏實的友誼，在大賣場裡找到穩定的工作，能夠決定自己想做的事，這是她夢昧以求的、如此平凡的一切。

也是因此，說謊對她來說不過是種自保。對一個從 3 歲開始就在制度中打滾的女孩來說，如果有權勢的大人像過去那些大人一樣暗示她該怎麼想（其實妳沒有被強暴），如果遊戲規則可能讓她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如果測謊失敗妳就等著坐牢），如果符合每個人的期待與想像就能重新被接納（妳只是個童年悲慘而想引起關注的孩子），那麼說謊否定自己的創傷，抹滅自己的主體與存在，在她的世界中，不過是件小事。

不幸的是，性侵是種多重而複雜的苦難。它要求受害者舉證、證明自己沒有說謊，司法人員往往把精力花在反覆檢視受害者的證詞，而不是證明施暴者有罪。出於受暴過程中大腦的自我保護，以及暴力之後面對反覆不斷的詰問與重述，再加上訊問過程中執法人員的偏見、社會輿論與親友的質疑、再三被細究強暴細節的羞辱與難堪，人的記憶與陳述不可避免的出現不連慣與前後不一。

這所有的一切，都使瑪莉的「謊言」看起來如此「真實」。她的社工和計畫管理者要求她為了「謊報」和所有其他同住而受驚的孩子道歉，他們鄙視她，沒有人想再跟她扯上關係，唯一相信她的是另一個也曾被性侵的孩子，但眼看著瑪莉面對的一切，保持沉默顯然是唯一的選擇。

瑪莉逐漸被掏空，自尊被自我厭惡所取代，她的絕望影響工作表現，最終使她失去工作，並且被逐出計畫、被迫搬走。她順應了外界的「期待」說了謊，但她想守住的一切終究失去了。而挑起這一切、在警方心裡種下懷疑因子的，還是她過去少數幾個信任的寄養媽媽，是她在遭強暴後第一個打電話通知並趕到現場的人。

從她以為能信任的大人、朋友和社工開始，到翻出她過往所遭遇的一切，懷疑一旦開始漫延，針對施暴者的調查便立即中止，警方開始轉而檢視受害者的言行舉止。

《謊報》是認識性侵案複雜性的震撼彈。瑪莉不過是一連串性侵案的起頭。如果你不知道正義的司法其實可能出現多少漏洞，不理解社會的偏見是如何發展至今、刻板印象又如何讓受害者再次遭到重創，如果你想了解性侵案的本質與每一個環節如何影響後續的發展，這將是一本最精彩，也最讓人坐立難安的書。

唯一慶幸的是，勇敢而堅毅的瑪莉最後不再選擇妥協。如同她的辯護律師在劇中所說：「當妳決定不再一味接受，妳會開始得到更多。」瑪莉不只要到了她應得的道歉與賠償、以賠償金展開新生活，最重要的是，她的案子成為當地警署銘記在心的重大教訓，從此改變了許多調查方式。

在各方檢討與努力下，警方開始理解性侵案的特性（如受害陳述很可能時序不一），並且學習改為詢問感官記憶、提出開放式的問題、避開偵訊手段等，以幫助受害者在保有尊嚴與尊重的狀態下回想細節，這些概念、知識與方法也逐漸擴展到全世界。

如同人類在爭取自由、平等、女權等價值的路上，在每一個教訓與進步的背後，都有一個個瑪莉以自身為代價，為我們導正方向，持續前進，以避免更多的傷害。

瑪莉的故事被改編為Netflix迷你影集《難，置信》，由東妮克莉蒂（Toni Collette）以及凱特琳黛佛（Kaitlyn Dever）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