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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張亦絢/少女決鬥惡魔中:拉弗雷特的《Nada什麼都沒有》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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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Nada什麼都沒有》這本寫於1945年的小說譯本是個遲來的驚喜,非但沒有過時感,還讓我們在性別書寫萬神殿中,能再添一位值得記取的先驅:卡門.拉弗雷特(Carmen Laforet)

孤女安德蕾雅前往西班牙巴塞隆納投靠親戚,豈料外婆一家人宛如「阿達一族」,兩個舅舅次晨就大打出手,其他人也陰森如魅影。在這棟位於巴塞隆納市中心阿里保街的破屋裡,「變形的水龍頭發出有如瘋子的笑聲」,哈欠連連的黑狗,好像女傭「喪服延伸出去的裙襬」——鬼故事?比鬼故事還好……,這故事有個基本結構,可以說是「公主屠龍」,或是「少女決鬥惡魔中」。


卡門.拉弗雷特(Carmen Laforet, 1921-2004)23歲時以首部小說《什麼都沒有》獲得西班牙第一屆納達爾文學獎(Nadal)


▌在唐璜的國度裡 也有唐璜的天敵


然而,小說比「收妖降魔」的格鬥更有意思。因為,決一死戰的地方在心靈,也在人物的歷史中。閱讀時,我們一定會聯想到的,當然是西班牙名揚四海的人物「唐璜」(Don Juan)——唐璜是虛構人物,是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的男主角,也是歷來藝術文化史,不斷重新詮釋或分析的角色。排排唐璜的光譜,從強暴者到虛無英雄,不一而足。契訶夫的第一部劇作《普拉多納夫》,從頭到尾也只在處理唐璜式男主角及其造成的破壞。有人比較唐璜與卡薩諾瓦(Casanova),認為後者不過追求肉體歡愉,前者的目標卻是摧毀對象的精神與人格,手法往往更刁蠻,更無形,對抗起來,也更困難。

這個主題常出現在作者初試啼聲的作品中,或許不是偶然。我以為,這是因為通過唐璜的誘惑,有類似成年禮的意義。

《Nada什麼都沒有》中的人物,至少有四名不同的女人出戰「唐璜」,剖算她們的關係,包括:一對舅媽與外甥女,一對母女,一對死黨好友。分析她們,我覺得可以分成:天敵悲慘者重生者學者四型。

令人眼睛一亮的,是拉弗雷特創造出一個唐璜的天敵,也就是主述者安德蕾雅。不過,這個天敵也不完全是「天」敵。與其說安德蕾雅天生就是唐璜絕緣體,不如說,作者讓我們看到什麼是打退唐璜的基本心理資源。

除了已成老糊塗的外婆,一邊是只知限制安德蕾雅自由的預備修女姨媽,一邊是家暴舅媽如便飯的舅舅,安德蕾雅要投向她覺得頗有音樂才華,且拿咖啡糖果誘惑她的「惡魔」,似乎更加自然──別忘了,安德蕾雅在這個家中吃得不好,卻性喜美食。

了解洗腦技術的心理學家,可以逐句翻譯出唐璜對安德蕾雅說的話(撩),具有的操縱手法,從「自怨自艾」到「故作神祕」,從「巧妙貶抑」到「同黨呼求」(妳懂我,妳像我)──這或許算不上極為精緻的擒拿,但對於涉世未深(或未從文學中得過相關啟蒙)的人而言,這些話術就如陷阱,可以困住一向聽不到「誘餌語言」的人。

《Nada什麼都沒有》耐人尋味的一點是,唐璜天敵安德蕾雅既然有著「我自逍遙」的性情,對唐璜,她本應會「走過錯過沒在乎過」──但天敵最在乎的人,卻因特殊目的正接近唐璜。這下安德蕾雅想獨善其身也難了。她該按兵不動?還是先聲奪人?

▌從容易受傷的女人,到容易失傳的知識


天敵打惡魔,雖然有趣,但未必令人緊張。我們必須讀到最後,四個角色在誰身上,才會確立。因為學者如果失敗,可能成為悲慘者,重生者如果堅不出聲,天敵則又未必知道可以如何救援學者——學者是小說最後才揭開的底牌。這是小說的巧思與不著痕跡的技巧。

安德蕾雅的性格可以說是種幸運的性格,也是歷來小說較少賦予女主角的:她自得其樂,很實際,不虛榮,對於自己的需求認識得很清楚,這使得她不會過分自苦,也對傷害她的人保持洞察力且不落井下石。她受姨媽折磨時,把姨媽比做「大雷雨」;被舅舅胡安汙衊與「唐璜」搞在一起且有許多「小狼狗」時,小說裡寫她「兩手不由自主地發抖」、「就算我只是想像那些不存在的小狼狗,我還是辦不到」——很慘,但也很喜感。

小說裡,男人動不動就拿女人當婊子看待,安德蕾雅雖未強悍到足以反擊,但作者給了她一顆幾乎不會被摧毀的心:試想想,若是我們處於類似處境,是否也有勇氣,將計就計地來「想像那些不存在的小狼狗」?安德蕾雅熱愛自由與獨立,也因此並不對他人採取雙重標準,這使得她得知同伴涉險時,她也深知,不可用限制與禁止的方式救人——除非對方的生命遭到威脅。

過去針對女孩的教育,偏向要女孩順從或體諒他人,小說讓我們看到,冷淡、理智與「婊子般的堅強」,其實才是女孩的護身符。安德蕾雅與艾娜都是不再傳統的女孩,她們背離傳統的其中一個要素,就是「愛情的冠冕」對她們不再有絕對的吸引力。她們有更廣泛的求知欲,她們想進入唐璜的世界,比較是因為唐璜是世界的一部分——在揭露這部分時,小說家提出一個值得深思的面向,女人容易受傷,因為女性情欲的列祖列宗閉口不談她們的冒險與挫敗,這造成知識的缺損。每個唐璜的故事裡,總有被羞辱過的女人。除非我們對女人更加愛護,我們不會從自慚的受傷者那裡,得到更多關於虐待者的資訊與證言。

▌法西斯主義與雙重亂倫


《Nada什麼都沒有》
的歷史背景是西班牙內戰(1936-1939)後的巴塞隆納。安德蕾雅的兩個舅舅,在戰時的政治主張究竟為何,並不清楚。如果弟弟胡安加入過摩洛哥軍團,他有可能一度隸屬於殘暴的右翼佛朗哥政權;如果哥哥羅曼受祕密警察騷擾,他有可能曾待過左翼陣營,但又有線索顯示他也可能是潛入左翼的右翼,或是政治立場改變過。他在家中扮祕密警察,我們不知那是他的原本面貌,或他是受害者變加害者。年輕的安德蕾雅也不是非常有概念。但這對兄弟的關係,相當詭異。胡安之妻與羅曼糾葛,這是一重亂倫;但胡安與羅曼對彼此的占有欲,遠大過他們各自對同一女人的感情,這就是說,兄弟間也存有亂倫情。這不是單純的三角關係。羅曼死後,胡安將哀痛發洩在虐待妻子上,更顯示他與羅曼之間,互相殘酷折磨,既是情人式也是亂倫性的。

兄弟亂倫與法西斯主義仇女的關係是因果或互為表裡?這頗難回答。高壓的環境中,人際更為封閉且缺乏信賴,是不是使亂倫兄弟更難分難解?這不太是小說重心。不過,若是唐璜的癥結在此,表示女人本身並不是真實對象,而只是欲力的(無辜/偶然)卸載區。那麼,這個知識也頗寶貴。

固然,在第一代女人遇難時,只有父親與父親選的男人做為搭救的騎士,但爭取到更多自由的第二代女人,也能對其他女人伸出援手。《Nada什麼都沒有》沒有迴避情欲黑暗,但情調卻是風雨中有陽光。小說寫家庭的混亂無情,很難不令我們想起張愛玲的〈花凋〉。不同的是,《Nada什麼都沒有》中的女主角自己領自己的救濟金,省省用爽爽花,不像〈花凋〉中的女兒,吃了蘋果就被父親怨是吃掉父親養小老婆的資本。《毒木聖經》是另一部可以拿來參照的小說,《Nada什麼都沒有》的內容沒有那麼大手筆,但在刻劃主角心理狀態上,更有餘裕,可說是嚴肅性與娛樂性平衡得相當好的小說:主角的性情很勵志,但小說並未淪入某些勵志文學的無聊乏味中。忘記是誰說的,愛才是人生最大的懸疑。《Nada什麼都沒有》之所以引人入勝,也與善用這個懸疑,密不可分。

Nada什麼都沒有

Nada什麼都沒有


作者簡介

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短篇小說集《性意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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