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比現在自我感受更為分裂的時代,一個人既是女性,亦是母親、情人、素食者、基進動保人士、無神論者,一天24小時在事業、愛情、母職間切換身分認同,偶爾靜下來想探究自己時,卻拼湊不出完整形狀。
《金色筆記》的故事就由靜滯與碎裂說起。主角安娜是一名作家,正撰寫一本名為《自由女性》的小說,但她苦於文字無法觸及真實,萌生停筆念頭。同時,她聽從精神醫師建議,用四本不同顏色的筆記,記錄下二戰時期在非洲的回憶、共產思想的幻滅、根據真實羅曼史寫成的小說片段、夢境與隨想的織繞,穿插在《自由女性》章節間,顯現出文本的相互滲染。作者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設計的特異形式,使本書在1962年出版時備受矚目。
也由於形式的殊異,許多評論者將本書重點放在文本的割裂,結合彼時風行的後現代理論,強調《金色筆記》的後現代性與遊戲性。但時隔50多年,再閱讀這本小說,會發現現今幾乎所有人都正經歷斷裂的生活形態,困陷在情境的旋轉門間,不斷迎合每個身分又迅疾轉換,直至暈眩迷亂。萊辛的創見在於她為戰後逐漸發酵的時代氛圍,覓得了合適的表達形式。
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圖片來源 / wiki)
在萊辛筆下,形式卻不只是內容的載器,安娜的各色筆記貼有剪報,記載著幾則尚未動筆的小說大綱,以及隨手記下的雜想,彼此折射,如鏡宮般映現出線性敘事難以呈現的時代全貌。安娜不斷重寫與前夫、情夫與孩子織結而成的複雜情感網絡,有時某些人格由人物身上裂解出來,成為另一個角色,在人與人的關係間分岔出諸多可能,透露出像安娜這般「自由女性」的自我危機。
例如做為共產主義信仰者,安娜深深厭倦共產黨的教條語言,卻更煩憎周遭保守反共的氣息;她開放戀愛的機會,渴望真誠愛情,卻常陷入錯綜複雜的情感關係;她享受性,又懷疑性愛的感受和動機;她恐懼戰爭捲土而來,常夢見核彈蕈狀雲爆發的末日意象。50年代戰爭貌似結束了,但美蘇冷戰仍繼續僵持,核武攻擊一觸即發,光鮮的物質成就隨時可能傾圮,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確定,恐懼隔開了人與內心的真實感受,只有謊言才能維持文明運轉下去。
安娜的精神危機,在她與逃離美國麥卡錫主義的左派分子索爾戀愛期間愈趨嚴重。安娜和索爾擁有某些共通性,都是難以從過去理念脫身、但又不甘迎合保守主義的畸零人。兩人互動時不斷切換人格,在愛情中施展權力幻術,索爾下意識挾著這世界厭女的龐大惡意迫近安娜,使他與她的心智逐漸崩潰,雙雙失去了時間感。然而,這反而讓安娜改以直覺去體驗時間的流轉,於是記憶片段與她所虛構的人物逐一返回她自身,重新整合為新的人格,而停滯的寫作慾望,也在從索爾手中奪回金色筆記時復甦。有趣的是,索爾隨機建議安娜書寫的句子,正好就是《自由女性》起始的句子,由此貫串起《自由女性》與所有筆記,頭尾相連如莫比斯環,巧妙銜接為這部後設小說。
總結來看,《金色筆記》的一大主題,或許就是當時創作者共同面臨的難題:在如此殘暴的戰爭之後,所有道德與美感都已灰飛煙滅,廢墟上還能生長出什麼?《金色筆記》出版一年後,義大利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在1963年執導了電影代表作《八又二分之一》(8 1/2),題材同樣是創作的枯竭,同樣包涵了濃厚自傳成分,也描繪了主角的大量夢境,由創作者的潛意識挖掘創作的本質,意即以影像或文字,傳達這時代男性/女性最原始的渴望,從混沌中匯流歸聚為創作者的微縮曼陀羅;而安娜──或者說多麗絲.萊辛──最焦慮的創作探問,關於寫作如何不僅是作者的主觀感受,還能涵攝他人經驗,也是由夢境孵化出解答:創作的題材固然來自主觀感受,但那些最為深沉的知覺,都是由時代的共同經驗淘瀝洗刷出來,而創作者便是由生命中出現的眾人滋養而成,爾後再裂解為作品裡的諸多分身。分裂,是時代最大的精神危機,但也是創作者潛入生命底層,直觀自我幽冥深處的時機。
萊辛是個誠實的創作者。安娜最後沒有成為女權鬥士,她脫離了共產黨,與這個時代妥協,希望能做社會福利或婚姻諮商的工作,繼續期盼邂逅一名「真正的男人」。另一方面,萊辛在書裡揶揄安娜與女性朋友的友情是精神上的女同性戀,或將陰柔男同性戀塑造為扭捏虛榮的負面形象,這些描述對現代讀者都非常刺目,但萊辛絲毫不在乎她如此政治不正確。
於是萊辛保留了那個時代女性的迷茫與侷限,以分裂的姿態,在《金色筆記》裡不斷思索,不斷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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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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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摯美好的感情,卻成為一個殘酷的愛情故事──讀萊辛《祖母,親愛的》
- 荒原中生出的花──給21世紀叛子逆女的小說集:《九個故事》與《祖母,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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