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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盧郁佳/給我一個地方媽媽,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 ── 讀《她將山徑走成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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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受得了做太太、做媽的辛苦,世上再也沒有什麼事難得了你。只要開恩允許自己,去做那件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美國記者班.蒙哥馬利的報導《她將山徑走成傳奇》回顧一九五五年,六十七歲的曾祖母艾瑪.蓋特伍德,搭便車、換巴士,搭飛機、換巴士,搭計程車到登山口,在林中孤身一人。


她將山徑走成傳奇:67歲獨自徒步146天,首位完成阿帕拉契步道縱走的蓋特伍德奶奶

她將山徑走成傳奇:67歲獨自徒步146天,首位完成阿帕拉契步道縱走的蓋特伍德奶奶

 

女人拋棄家庭像犯罪,她像作案一樣變裝。脫掉路上穿的洋裝、拖鞋,穿上吊帶褲、帆布鞋。

前人都背登山包、睡袋、帳篷、炊具;她縫了束口袋掛單肩,裝上維也納香腸、葡萄乾、花生、高湯塊、奶粉、OK繃、碘酒、髮夾和舒緩軟膏。外套、浴簾當防雨布、水、刀、手電筒、薄荷糖、筆、小記事本。驚人陽春,僅七點七公斤,開創了輕量登山。

這樣她就從餵飽子女、照料蔬果雞豬的窮苦農婦,變成了一個不為別人負責的自由人。變成了她自己,睽違了數十年,令人懷念,卻又近鄉情怯。周圍從爐灶抹布,換成了榆樹、栗樹、鐵杉、山茱萸、雲杉、冷杉、花楸和糖楓,清澈的湍流和連綿壯闊的崇山峻嶺。她要走完阿帕拉契步道,全世界最長的步道,三二九九公里(臺灣環島海岸線長約一一五一公里),海拔一五八五公尺。

六年前,她從候診室別人扔下的《國家地理雜誌》上,得知這個異世界。只有六個男人走完,沒有女人獨自走完過。

不想聽家人勸阻,她走前只說,出門散散步。我想到台中兩個大學生,星期日騎機車去草屯買豆乳雞。竟然沒開,一氣就衝日月潭。看地圖合歡山不遠,又衝合歡山。到了看太魯閣也不遠……蓋報紙睡路邊,環島半圈,星期三才疲憊回宿舍。該說不知死活,還是敢冒險、有韌性呢。《國家地理雜誌》的報導過度美化,把阿帕拉契步道講得像去迪士尼那麼輕鬆安全。艾瑪踏上了才知道此行的艱鉅,也同樣冷靜應變。

艾瑪穿過蕨類和落葉,第一晚就錯過步道標示走岔,差點露宿森林。幸而好心老夫妻收留了她。

一晚露宿,她拆了路上的硬紙板小屋,用幾塊硬紙板擋風,幾塊鋪地當床躺下。一隻高爾夫球大的田鼠跑來,學海關搜身,搔搔抓抓,爬上她胸口。她睜眼,田鼠站直了跟她對望。

雙腳腫了,把背袋塞滿樹葉當床。夾道杜鵑映著晨曦,在灰棕森林裡化為粉紅、紫色火焰。白尾鹿優雅跳過步道。樹葉堆裡銅頭蝮盤成一圈,響尾蛇打到她褲腿,樹幹不時有熊爪印。但路上最棘手危險的是,向陌生人借宿,禍福難料。汽車旅館誤認她是街友,拒絕她投宿。她也曾連續吃八戶人家的閉門羹。次次都要鼓起勇氣敲門,告訴自己:就算有幾捆乾草棲身,也比一早得把頭髮裡的老鼠甩出去好多了。

她靠安養院薪水、領最低社會福利金存下的錢,沿途買不了多少補給。她說食物都在森林裡:堅果、莢果、楓糖漿、野酸蘋果、桑椹、李子、蒲公英、苜蓿、蓳菜。鎮上教堂好心人送她牛奶、玉米麵包,有二寶媽招待一泊二食還給她帶便當,暖心。

她去山屋敲門,老男人戒懼,問她是不是政府派來的(另一家男人問她是不是調查局派來的)。聽到她沒家人允許就跑出來遊蕩,當場下逐客令。他太太累得像狗服侍他,這才是他心目中做人家媳婦該有的品行。

艾瑪以前也是這麼慘。父親是南北戰爭斷腿的老兵,好賭酗酒,生了十五個孩子。孩子們一年只上學二到四個月,主業鋤玉米、種豆、菸草、甘蔗、小麥。艾瑪十八歲當女傭,嫁給富家大學畢業生,被當洩慾工具,生養十一個小孩的同時,要她擦地、蓋籬笆、燒菸草田壟除草、攪水泥。開荒搬石頭、替菸草除吸芽、摘蘋果、搬乾草、趕乳牛。丈夫對外以完美一面示人,一不如意就對艾瑪動粗,新婚三個月,把她打到頭破血流。懷孕照打不誤。

走步道無論多苦,相形都是天堂。她露宿的日子比投宿多,常在暴風雨中顫抖入睡,忍受大雨、冰霰和刺骨寒氣。摔傷膝蓋,踩破眼鏡,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用樹枝當手杖確認路面盲走。磨穿六雙鞋,撿別人扔掉的鞋,拆鞋底貼在自己鞋底加固。經常迷路。她一五八點五公分,六十八公斤。五個月走完,瘦了十三點六公斤。

艾瑪豪情萬丈的冒險故事激勵人心,最終成為家喻戶曉的健行英雄。完善步道建設、沿線標示,掀起戶外熱潮,她居功厥偉。日後重回步道,一共完走三次。

過去家暴丈夫視艾瑪為他可隨意支配的所有物。即使艾瑪逃到姊姊家長住,明知丈夫不打小孩;仍受不了拋棄兒女的罪惡感,回家繼續被打,直到離婚。她說她從此快樂得不得了,知道上床後再也不會有禽獸不如的男人把她踢到地上,再靠謊話脫身。

艾瑪每次離開步道尋覓食宿,隔天總要回到步道上那個點,原地接續再出發。甚至離開步道、找到住宿了,還要老遠走回步道確認,再走回別人家投宿。全程只能多走,一步都不能少。又沒人在監考,她執著的是什麼?

我想,是向自己證明她做得到。有能力掌控環境,重新信任別人。完好如初,成為一個人。

社會習於以性利用的價值,來衡量女人的貴賤。影劇新聞視李多慧為甘蔗汁,老女人是甘蔗渣,這種觀點本身就是家暴的溫床。本書揭露了老女人的壯志凌雲,艾瑪未以聽候差遣為滿足,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她豐富了性別角色典範,給後世男女源源不絕的勇氣上路。這種力量形成於清澈的瀑布,樹冠蔽日的鐵杉,穿過巨石高原,眺望白松、鐵杉雄偉的老生林,高過三十公尺,直入天際。形成於天地間一個渺小的旅人,疲憊而不懈,一步又一步忍痛前進。不負壯志,不虛此生。



作者簡介

基隆人。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愛比死更冷》;圖文書《帽田雪人》;散文《吃喝玩樂最善良》,亦參與《字母會 I 無人稱》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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