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的「日光節約時間」在三月第二個周日開始。每年在入冬之際,大家要把時鐘調慢一小時,在冬天結束時,又把那一小時還回去,為了減少因為時間混淆造成的業務損失,轉換的時間點都在星期天的凌晨。在數位產品席捲地球之前,到了這一天,收音機或電視節目都會提醒全國民眾,今晚睡覺前,記得把時鐘調快一小時,明天別遲到了。調時鐘這件事很有儀式感,讓人真心感覺到:「啊,冬天終於結束了!」
不過這種儀式感也過時了,現代報時的是手機,連手錶也能聽音樂了,數位產品時刻到了會自動轉換時間,不留心就不會注意,時間在凌晨偷偷地溜走。
星期六的晚上十一點半,大叔突然問:「浴室的時鐘怎麼十二點多了,它提早跳轉了。」
「是你看錯了,」 我毫不給面子地衝進浴室指著鐘,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個鐘可是Analog的,A-NA-LO-G!!!!」
Analog(類比)的東西,既不連Wi-Fi也沒有藍芽,它只有兩條腿一秒一秒地在那痴痴地走,不會隨著時間改進或調整,它是卡式錄音帶上的流行歌,忠實地重複同樣的動作,要它前進後退必須用手去推,它的時間軸定向定量,不會變化、只會變慢。
北野武寫了小說,書名叫做《アナログ》(Analog,中譯《老派》)。
在一個等人吃飯的兩小時之間,我突然想到截稿日期(已過),趕緊打開書唰唰唰地看完。入夜之際,咖啡館逐漸調暗照明,這樣初識的情人就可以不用把對方看得太透徹,我的臉被手機曬得發燙,邊看書邊想著,北野武你這個老同學啊。
在電影裡的東京,秋葉原少女是二次元的、六本木的牛郎是數位的,而新宿小酒吧裡盯著浮在威士忌杯裡冰塊的大叔,是類比的動物。
直木賞得主角田光代在推薦序裡說,這本戀愛小說的不同之處,在於「完全沒有描寫到美紀這個女生的內心世界」。北野武的電影世界是百分之百男性的世界,他的男演員總用一種「本色就是這樣」、真實到不像演戲的演技行走江湖,這本小說也不例外,場景從新宿充滿地下交易火拚現場的後巷,轉到了廣尾區的擁擠燒烤店,男人在炭火雞翅前開黃腔,訴說當年勇、談論著得不到的美女、不好笑的笑話,或是絕對不會成功的商業模式,甚至有的人會帶著炮友到公司解決想省下摩鐵的錢,中年男子掙扎在不堪與不甘願之間,卻非常務實。
戀愛中的男人水島悟在病床前努力逗老母開心,在公司拚命加班,只為了能空下星期四晚上,在一間叫做「鋼琴」卻沒有鋼琴的酒吧見到美紀──他們約好不約定時間、不交換聯絡方式,想見的時候就去見面。
「類比」是老派的認知過程,將某個特定事物所附帶的訊息轉移到其他特定事物之上。類比過程揭示二方個體之間相似之處,並從已知推衍到未知中,類比並不一定合乎邏輯,甚至沒有科學根據。在三月十四「圓周率日」過世的科學家霍金曾說,宇宙中最讓他著迷的,是「遙遠的相似性」,類比的戀愛並不合理,但是,非常浪漫:如果命運故意要捉弄戀人,那戀人就接受命運,不會想用手機去改變什麼。
在2014年的三得利啤酒廣告「通往成人世界的電梯」裡,北野武回答妻夫木聰、關於如何成為大人的提問:怎麼樣才不會被認為下流呢?
「那你就要老實說出來啊。」北野武哼哼地笑著,「把慾望攤在太陽底下時,人家也沒辦法說你下流了。」
北野武想要的一直攤在太陽底下,無論是電影或是小說,他追求的是當今世上最少見的東西:不計代價的付出,絕對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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