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皆知,《明暗》是夏目漱石絕筆的未完遺作,圍繞該作的議論百年不休。不僅是文學研究者關注,許多現代作家也積極創作未完的《明暗》後續,如水村美苗《續明暗》、永井愛《新明暗》、粂川光樹《明暗 某個末章》。以往,不少日本研究者將《明暗》讀成以津田夫妻為主的故事,但若能抽出《明暗》中最具現代性的主題,我們將注意到該作中所刻畫的社會經濟問題,尤其是當時愈加嚴重的「格差」(貧富差距)問題。
水村美苗《續明暗》
永井愛《新明暗》
粂川光樹《明暗 某個末章》
由複數人物的饒舌之聲所組成的《明暗》,受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由許多聲音組成的「複調」文學所影響。各自獨立且互不相合的角色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津田的朋友──小林。夏目漱石將常常出現於故事關鍵之處、並且引起津田夫妻之間糾紛的小林,描述成遭人唾棄的搗蛋鬼。實際上,《明暗》中小林象徵「暗」的部分。津田衣食不缺,保有經濟上「餘裕」的立場,除了居住在獨門獨院,也有能匯寄生活費的父母,以及擁有財產的妻子;小林則是一無所有,以寫稿為業,唯有一個妹妹,因貧無法結婚(當時的婚姻是以相親為主,因此有無財產是重要因素)。屬於中產階級的津田代表「明」的世界,屬於底層階級的小林則代表「暗」的世界。
後來,小林決定前往殖民地朝鮮,主要原因在於他的貧困。關於此點,與為了表面上假裝圓滿的夫妻關係而四處借錢的津田完全不同,「注定浪跡天涯」的小林處境悽慘許多。但津田夫妻非但不同情小林,還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採取非常冷淡的態度。「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小林苦於貧困,不僅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也找不到結婚對象,就像現在的年輕人脫離不了貧困的惡性循環。對於這種社會造成的「命運」,津田不屑一顧,居然說:「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深受其苦」,對小林發出的呼救信號充耳不聞。(不少研究者指出,故事開頭之際,津田讀的德文《經濟學》是夏目漱石從英國帶回來的馬克斯《資本論》,考慮這一點,《明暗》中所發生的「格差(貧富差距)」以及缺乏對弱勢的共鳴性,仍是具現代性的問題。而今,湯瑪斯・皮凱提的《二十一世紀的資本論》也在全球暢銷,兩個時代之間確實存在不少共同性。)
貧乏物語
但故事中為何有小林這種人?《明暗》在報紙上連載的那段時間(1916年5月至12月),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為了奪取德國在中國山東及太平洋地區的權益,積極參與這場戰爭。因歐洲兵火相交,亞洲市場的歐洲製品一時遭到排擠,日本竟取得獨占亞洲市場的地位,一邊躍身成為亞洲唯一的近代國家,一邊卻面臨國內日益顯著的「格差」問題。《明暗》發表時,正值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教授河上肇發表小說《貧乏物語》,他分析「我工作工作又工作/生活依然如故/唯有凝視雙手」(引自明治時期詩人石川啄木《一握之砂》)的窮忙族處境,成為暢銷書。光從這點來看,可以知道小林象徵著日本成為亞洲霸王之際的光「明」所造成的黑「暗」部分。
這種情況下,在日本國內失去維生手段的小林,只能發牢騷:「與其在這裡被人看不起,還不如去朝鮮或台灣更好。」實際上,不少經濟弱勢的人移民至殖民地,無形之間強化了日本帝國的殖民支配。儘管如此,小林雖然在內地(日本國內)被人看不起,又被拋棄到外地(殖民地),我們也不難想像屬於大和民族的他,能夠獲得支配民族的「餘裕」立場。不少底層階級的日本勞動者相信殖民地是他們唯一的天堂,在官方慫恿下,陸續移民到台灣、朝鮮、滿洲等新天地,他們可說是日本殖民支配體制中的尖兵,也是當時蓬勃發展的資本主義之犧牲者。
一百年前像津田夫妻這樣的日本中產階級,面對「格差社會」問題之際,不僅不願傾聽小林的「牢騷」,還給他們戴上「社會主義者」的帽子,來逃避問題。最終,日本招致了昭和初期國家主義的抬頭,以軍事力量來解決小林他們底層階級的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及矛盾。現今的讀者該如何解讀小林所感受到的痛苦?這幾年來,日本國內的「格差社會」愈來愈嚴重,排外傾向也同時變得更明顯。我們將《明暗》當成時代的借鏡,從裡頭可讀到古今日本所面對的社會問題。
倉本知明
文藻外語大學日本語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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