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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斧:惡念可以多麼輕易地被包裹成某種美麗──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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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LETTER:胡淑雯專輯

字母LETTER:胡淑雯專輯

每一個社會的真相會展現在兒童身上。世間最美麗與最醜陋的,也往往是兒童經歷的人事物。兒童因此不該被當成下一代,而是完全的社會行動者,他們在形塑其日常經驗中扮演積極的角色。

「童年,人生第一場戰役」專題評論
《羅莉塔》最藍的眼睛《麥田捕手》《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五本與童年有關且極度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這些少年角色做為行動者,深刻見證了種族、性侵、階級、性別認同的世間悲劇。評論者將帶我們到小說家描述的成長現場,文學使童年抵抗具備永恆的人性之姿。



初戀不是初戀、樂園不是樂園,惡念可以多麼輕易地被包裹成某種美麗

毋庸置疑,《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2017年臺灣引發最多討論的小說。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2017年2月出版,電子版約莫一個月後上市,引發熱烈議論的時間,則是作者林奕含於同年4月27日凌晨自殺身亡、出版社游擊文化代其父母發表聲明之後。書中主角遭到補習班老師性侵的情節,可能來自林奕含的自身經歷,該篇聲明也提及性侵事件使林奕含長期飽受精神折磨,討論重點於是多聚焦於此書背後的真實案件,也觸及補教體系及性暴力等等層面。

以小說揭示各種體制問題並非林奕含書寫的本意。

2017年4月19日,林奕含接受Readmoo 讀墨電子書旗下媒體「閱讀最前線」的錄影專訪。該場專訪由我負責,在訪問當中,林奕含直接表示自己並不想控訴體制,而是要直指性暴力的加害者,同時呈現受害者的切身痛苦,以及她相當在意的文字美感。但即便林奕含未曾提及體制問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卻的確是個控訴數種體制的故事。這些控訴,以角色設定與情節發展包裹。

書中主角是家境優渥、飽讀經典、成績良好長相也漂亮的中學生房思琪,其他幾個重要的女性角色,都可以視為房思琪的不同變形:鄰居好友劉怡婷的一切都與房思琪相仿,兩人是「靈魂的雙胞胎」,唯一關鍵差異在於劉怡婷的外貌不如房思琪;內外皆美的許伊紋則是長大後的房思琪,兩人不但都出身富裕家庭,書中也不止一次提到兩人外表相像。書中補教名師李國華手下的前一個受害者郭曉奇,家庭背景不若前三個角色那般富有,她是生長在另一個社會階級的房思琪。

劉怡婷與許伊紋這兩個角色的外貌設定,隱含了父權社會對女性普遍的價值認定偏差。房思琪與劉怡婷原本焦孟不離,李國華同一時間認識兩人,選定性侵目標的主要條件就是長相。房思琪詢問李國華為何向自己出手時,李國華回答因為房思琪長得太美,這是將惡行責任反推給受害者的說法;在此之前,房思琪有時也會厭惡自己的外貌,例如她認為長輩誇獎劉怡婷聰明時才是真心的,而自己的聰慧似乎只是外表的附屬。許伊紋的婆婆與丈夫錢一維並不重視她的學識,對錢一維來說,許伊紋的美是他的所有物,可以用來炫耀,也可以用來發洩。這幾個角色的遭遇描述了如此觀念:女性最被他者重視的是外表美麗,會招來性暴力的,也是外表美麗。

郭曉奇的設定,則顯示階級問題。李國華染指女學生的行徑幾乎已是日常,但選定房思琪的初始仍有疑慮,主因是對階級的忌憚。李國華與房家是同一棟公寓的鄰居,也屬同一社會階級,自然明白鬧出事來,可能會被如何對付──這層思索,同時顯示出李國華認為不如自己社經階級者便毫不足懼,可以對之為所欲為;故事後段他在面對郭曉奇父母興師問罪時,也因如此而有恃無恐。郭曉奇後來放棄自我的行為、心態,以及父母與同儕對她的觀感,表現出在強勢階級的欺壓之下,弱勢階級分明受害卻孤立無援的典型。

另一方面,郭曉奇也成為房思琪與許伊紋的對照。房思琪與許伊紋屬於社經地位強勢的階級,理應能比郭曉奇擁有更多保護自我的知識或協助,但事實並非如此。房思琪與許伊紋其實是強勢階級當中的弱勢,傷害她們的一方來自相同階級時,她們無法抵抗、事後也難以自救;而她們之所以成為弱勢,與許多複雜、相互糾葛的因素有關。

先談許伊紋。許伊紋丈夫錢一維高大英挺,是房思琪、劉怡婷等小女生眼中的好看男人,事業有成;對許伊紋而言,物質與愛情,錢一維都不吝為她付出。與錢一維結婚前後遇到的兩個麻煩,一是錢一維的母親批評許伊紋的禮服設計與大量閱讀不符「傳統女性」的標準,二是錢一維在喝酒之後,會對許伊紋拳腳相向。

許伊紋的這兩個麻煩,都與以父權為主的社會狀態有關。錢一維對許伊紋或許當真存有愛意,不過從錢一維刻意趁友人在場時、違反許伊紋意願地與她發生關係的情節來看,錢一維其實將妻子視為自己獨占的物件。父權結構當中,對女性的傾壓也可能來自其他女性,例如錢一維母親以男性建立的「傳統」標準評斷許伊紋,又例如鄰居張太太明明知道錢一維會對女性施暴,但仍將許伊紋介紹給錢一維;幾個鄰居太太在錢一維的家暴行徑開始後,只拿來當成日常閒聊的話題,沒有進行任何協助。

房思琪的處境更複雜一些。遭到性侵之後,房思琪曾對母親提過關於「性教育」的事,但母親認為並不需要。避諱性議題造成性觀念的誤解與扭曲,遇上侵犯也只知隱忍、不知如何解決,連帶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與主控權──這是父權體系用來控制與低貶女性的手段,一如錢一維對許伊紋的婚後強暴。在這種情況下,房思琪與先前被李國華性侵的女學生一樣,發展出兩個想法:一是「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例如李國華告訴其他女學生,說她們喜歡問問題或答應和他單獨相處才會導致後續發展,或者直接把原因推給房思琪的外貌;二是說服自己,「老師是愛我所以才這麼做的,我也愛老師,所以相愛的人這麼做沒什麼不對」。

這是現實當中性暴力受害者的真實心境。

李國華是補教界的國文名師,這個身分是他吸引眾多女學生的亮點,也是正大光明接近房思琪的掩護,房思琪一開始的確也傾慕李國華的國學知識。同時,這個身分讓李國華理所當然地擠開許伊紋原來的「導師」位置──許伊紋是個「讀太多書」的女性,李國華不但有教師頭銜,他的學識也對升學有直接助益。書中李國華取代許伊紋的過程相當理直氣壯,而房思琪母親對李國華的輔導則表示歡迎。也就是說,除了父權結構中以男性為尊的想法之外,李國華還占了另一個優勢,那是將知識與升學主義結合之後,產生的偏斜價值觀。

在升學主義當中,知識的用途主要是獲得分數,而非認識世界;因為要獲得分數,所以補習班老師似乎比學校老師更「有用」。房思琪初始對文學與電影等創作的喜好並沒有這麼功利,但她的超齡閱聽經驗雖然讓她擁有「品味」,卻沒能透過作品更加洞悉人性,或者有所洞悉但沒能應用在實際生活當中──至少在面對李國華的時候如此。相反的,房思琪原先欣賞李國華能夠隨意背誦古文、引用經典,後來就算明白李國華只是喜歡賣弄、有些引據甚至不倫不類,但已因長期陷於兩人的關係當中無法脫身。

升學主義將各式作品壓得扁平,僅以答案評斷閱聽者是否理解。但作品來自創作者的生活觀察,雖與創作者的人格特質揉合,卻以創作者的創作技術展現。外顯的既然是技術,加上有公諸於世的考量,創作者的人格特質可能被矯飾遮掩,是故惡人也可能創造出看來優美良善的作品。而李國華這類依靠升學主義得利的「老師」,理解或者能夠教授的,只有作品的表層浮面,就算知曉再多典故,也和他蒐集的古董一樣,只是用來包裝自我的華美飾品,他們不會以這些知識內省,也不會協助學生進行思考。

換個角度來說,林奕含的寫作或許也是這些狀況的具體展現。

正式動筆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前,林奕含曾做過大量練習,反覆修飾字句。書中可以讀到林奕含對各種經典文學的嫻熟,以及利用現代語彙做出跳躍但貼切描述的巧思;這些技術除了展現字詞句構的使用能力,也能夠深刻敘述書中角色的心理狀態,無論是直接白描思維,或是以景以物反襯心情,林奕含都做得相當到位。這並非易事,尤其是對於房思琪的描寫,身為試圖歪曲現實以說服自己卻又分明不斷被事實煎熬的主角,房思琪大多數時候的情緒都非單一平板,而是同時扭絞著痛苦與快樂、困惑與清透的複雜。

林奕含在受訪時,提及自己「很清醒地想要達到一種藝術的高度」。我認為林奕含的確做到了這點。但一如那些流傳後世的經典小說,「藝術高度」並不僅靠字句的精確使用及結構的優美創新達成,也得包括埋藏其中的主題與思索。雖然林奕含表示創作不具控訴體制的意圖,而且無論身處何種體制,李國華的侵犯也都是不折不扣的惡行,不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昭顯的,並非一個破壞體制的惡人,而是一個體制當中的得利者,在社會的種種體制協助之下肆無忌憚地行惡。這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真正值得討論的原因。

性別、父權、階級與升學主義等等問題,都隱在情節的推展與角色的對話當中,許多細節表面讀來幾乎是現實的日常,但挑出來看會發現全是讓人心驚的腐爛。角色們有時意識到體制的弊病,但無心也無力改善或逃脫;角色們受到惡人利用體制傾壓時,也很難尋得救贖的可能。郭曉奇自毀之後的反抗,仍遭體制壓抑沒能成功;劉怡婷想藉由被李國華強暴來理解房思琪的遭遇,顯出一種不堪的偏誤;許伊紋看來似乎成功自救,但實際上是退回能夠自保的體制當中;至於房思琪,某個方面說,她逃脫了一切──瘋了。

這些體制扭曲了一個年幼女孩的內裡,也扭曲了林奕含的人生。

書寫沒能拯救林奕含。從書末後記及訪問可以得知,林奕含書寫的初衷並不在尋求自癒,而是她認為她除了書寫之外不知還能做什麼,她甚至憎恨自己只能書寫。她描述自己書寫時筋疲力竭、非常痛苦,還發展出在咖啡館寫作時流淚也不被旁人發現的技巧。林奕含明白自己可以經由書寫發洩、經由書寫客觀地檢視經歷,但似乎無法經由書寫獲得解放。這可能是書寫不見得對每個人都能發揮足夠的療癒效果,但更有可能的是,林奕含信賴的文字,同時也是加害者當初用來魅惑、誤導她的工具,林奕含愈是能夠熟練地使用文字,就愈不能夠放心地信任文字。這也是前述體制產生的弊端。

林奕含無法信任書寫能夠療癒,但她盡力寫下的文字卻相當有力量。不只因為這部作品指出體系問題,也因為這部作品能夠讓身陷類似境遇、自覺被孤立的讀者發覺自己絕不孤單,而在未到絕境之前,仍有許多獲救的機會。除了面對暴力的當事人之外,周遭親友甚至並不直接相關的群眾,也可以從情節裡得到思索,更加留意可能的求救訊號、更加小心自己在聽聞這類事件時的反應,並且設法在教育與家庭等方面逐步進行對於性別平等、婦幼權益,一直到升學主義與父權意識的修正。

所有修正都非一蹴可幾,但或許透過這部作品,能夠漸次前進。

倘若不正視這些問題,加害者便能如魚得水,而受害者的傷口會直達靈魂內裡,無法修補,體制不會有所改善,所有偽善者都還能壓在受害者的苦痛上,快樂地圍桌吃飯。因為這個初戀不是初戀、樂園不是樂園的故事,昭示了在權力不平等、價值觀歪斜的環境中,惡念可以多麼輕易地被包裹成某種美麗。


(本文轉載自衛城出版《字母LETTER:胡淑雯專輯》



作者簡介

唸醫學工程但是在出版相關行業打滾。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覺的時間很少。工作時數很長。錢包很薄。覺得書店唱片行電影院很可怕。隻身犯險的次數很頻繁。著有長篇推理小說「碎夢三部曲」:《碎夢大道》《抵達夢土通知我》,第三部曲寫作中;小說《FIX》《沒人知道我走了》《舌行家族》《馬戲團離鎮》《溫啤酒與冷女人》《雨狗空間》《塞滿鑰匙的空房間》、《給S 的音樂情書》;散文《硬漢有時軟軟的》。喜歡說故事。討厭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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