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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翻譯是令人痛苦的良心事業──專訪《史托納》譯者馬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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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譯者馬耀民。


馬耀民從事翻譯研究及教育20多年,執筆翻譯美國小說家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的小說,卻是無心插柳。

最初,啟明出版總編林聖修拿著《史托納》找上的是馬耀民的太太,她任教於中山大學外文系,但並沒有從事翻譯工作,轉而推薦了先生馬耀民。正巧,馬耀民當時正思考未來退休後的第二人生,他想,「翻譯也許是個可能,學以致用吧。」

就此,從《史托納》開始,馬耀民以每本一至兩年的速度,接續譯完了約翰.威廉斯的《屠夫渡口》《奧古斯都》

雖是第一次翻譯文學作品,馬耀民的博士論文便是以翻譯為題,在台灣大學外文系任教後,長年開設翻譯理論及實作課程,更主持了翻譯學程。這些經歷不免反映在他的教學上,他經常使用余光中喬志高張愛玲鄺文美等人的譯文做為教材,「他們的譯筆非常優秀,我從教學過程中也學到很多處理句子的方式。有了翻譯的經驗後,再去閱讀他們的作品,更覺得嘆為觀止。」馬耀民解釋,翻譯就是在處理句子,把原文裡的訊息架構(information structure)重組為可理解的中文架構,「翻譯作品如果讓人讀不懂,是因為它的中文訊息架構和原文不一樣,所以讀的時候好像跟不上。」

屠夫渡口

屠夫渡口

史托納

史托納

此外,實際進入翻譯工作後,他也翻新了過去對於翻譯的想法,以往他多從語言學的角度出發,分析一個句子的語言結構,拆解分詞構句、關係子句,再依照中文文法重新擺放位置。如今,他會將「場景」擺第一,「我先透過文字恢復原文裡的場景,再來看語言結構的可能性,我企圖兩邊兼顧,希望讀者看到一個有電影感的翻譯。」就有讀者曾經告訴馬耀民,《屠夫渡口》的譯文的確讓人聯想起電影《神鬼獵人》

馬耀民說,對於「場景」的重視,或許源自台大外文系教授王文興的文學訓練。初翻譯《史托納》時,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以前在王文興的小說課堂上,老師細細要求他們分析每一字、每一句的時刻。「老師會逼問我們小說的內涵,會讓我們去想像人物、場景或地理環境的細節。例如,他用了一堂課的時間談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的第一個場景配置,或是花一個半學期講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中篇小說《黛絲米勒》(Daisy Miller

如此精讀小說細節以進入文本的訓練,讓30年後的馬耀民運用在翻譯工作上,便是全神進入小說,重建場景畫面,比如在翻譯《屠夫渡口》前,他先跟著小說敘述,在紙上畫出了堪薩斯州那座荒蕪小鎮的地圖,而後才著手翻譯。「彷彿我就在小說裡,跟著主角走在那條街。」於是,小鎮的樣貌在讀者眼前清晰展現,文字亦彷彿透出破舊小鎮陰慘慘的霉味。



奧古斯都

奧古斯都

《奧古斯都》則是約翰.威廉斯的最後一本小說,亦是其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品。全書以書信體為主軸,夾雜回憶錄、日記、便箋、軍令、傳單等形式,藉此堆疊出羅馬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的一生。做為一本歷史小說,威廉斯自有其對於小說藝術的挑戰及企圖。想當然爾,這也苦了譯者。因為各類文體穿插,登場人物多,身分階級、談話口吻都不同,翻譯時就得不斷揣摩、轉換口氣,挑戰性高。馬耀民說,「小說第三部分是從奧古斯都的視角敘述,幾乎都是哲學思維的過程,原文的風格非常工整、強烈,」回想起來彷彿心有餘悸,「真的非常難翻!」最末,他花了兩年才不情願地交出譯稿,「如果不是不能再拖稿了,我應該可以繼續修改下去……

《史托納》《屠夫渡口》《奧古斯都》,馬耀民不僅持續精進譯筆,也在鑽研細讀的過程中,逐漸摸索出威廉斯的創作旨趣。他在《奧古斯都》的譯者後記中指出,作者在小說的第二部分,透過奧古斯都之女茱莉亞的日記勾勒其一生,這是全書最引人入勝之處,也隱隱回應了前一本小說《史托納》未竟的提問——茱莉亞替史托納實現了個人意志,儘管終將走向毀滅。「我認為茱莉亞這個角色就是女版的史托納。威廉斯透過茱莉亞在思考,如果史托納堅持與外遇對象在一起,故事將怎麼發展呢?

受後現代思潮所影響,馬耀民將翻譯視為一種文化的產物,於是,在研究方面,他致力探索的並非是嚴守「信達雅」的規範,為文本挑錯,而是將譯文置回其生產的時代脈絡,探討社會文化如何影響了「翻譯」,進而造成譯文的不同面貌。他的博士論文主題便是「波特萊爾在中國」,研究波特萊爾的詩的譯作如何彰顯波特萊爾的形象,翻譯者怎麼利用翻譯作品來展現新的文學觀念,從這些不同風格的譯詩中,也可看出當時文學論述的演變。


對馬耀民而言,翻譯就是得與失的過程,並沒有完美的翻譯,「儘管有不滿意之處,譯者還是得跟原作妥協,做出決定。」於是他的原則是:原文有的東西就要在譯文裡出現。『應有盡有』是我的格言吧,我認為這是對譯者最大的挑戰,如果原文出現五樣東西,那麼這五樣東西也應該出現在翻譯中。」他明白,為了讓翻譯流暢,有些譯文會東偷西減、砍頭去尾,如何兼顧兩者,才是譯者的功力展現。「翻譯其實是良心事業,偷工減料不一定會被揪出來,但是讀者是基於信任去讀你的譯作,所以我會這麼自我要求。

訪談最末,問馬耀民是否享受翻譯工作?他深深皺起眉頭,連忙搖頭,「不快樂!很痛苦的!每天都在想該怎麼把句子重組,一點都不享受,翻譯就像在做一場又一場手術,移植接肢。」偶爾,遇上瓶頸時,他也只能把句子放著慢慢想,短則一兩天,長至三四週,反覆琢磨,如此細細對待每一字每一句。

北海鯨夢

北海鯨夢

儘管痛苦,馬耀民並未放下譯筆,完成三本威廉斯的作品後,他正在翻譯英國作家伊恩.麥奎爾(Ian McGuire)的小說《北海鯨夢》(The North Water未來,他希望能翻譯至少一本經典小說,心中也有一份名單,他透漏了一個名字,「可能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因為他很難譯。他很會講故事,心思很細膩,句子很長。我想要挑戰!」顯然,痛苦僅是一時,小說的魅力還是讓馬耀民寧願飛蛾撲火,栽入得與失的深淵,繼續一場又一場人與文字的綿長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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