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用失去自主的人生，換取科技的便利嗎？──馬欣讀《摺紙動物園》

所有人性都被大數據演算十年之後，靈魂就將會破繭而出吧，可以剝除的也只有這21克，其他無解的如冬雪降臨。這是人類求仁得仁最美的結局，也是讀《摺紙動物園》的快感，它像個巫師也像個程式，計算著我們的開始與盡頭。

一如它的書名，可以有多華麗的想像，也可以隨時風化得沒有痕跡，這是我們的現世。

摺紙動物園

如果我們都看過科技時代的黑色預言影集《黑鏡》，也不意外影集《西方極樂園》的虛實顛倒，那麼你翻開《摺紙動物園》就知道我們正照向一面鏡子，鏡中看似是未來的預言，但都是重演「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讀《摺紙動物園》的經驗很奇妙，因為它裡面每則故事都不是放在同一個時空軌道上，有如當年《一千零一夜》有人為了保命，每晚跟帝王訴說一則故事。當事人被困在那時空裡，經歷各種為「進化」扭曲的荒謬，我們聽得波瀾不驚，彷彿上帝又在吹氣造人，女媧又以黃土塑人，一切重新開始。

我們雖身在科技世代的繁花似錦，但同時也在最原始的慾望起源。各種可能的開疆闢土，新的大軍逐鹿，我們並非處在四下自以為的太平盛世中。科技的盛世之所以吸引人，是因它有最原始蠻荒之氣，吸引了我們的動物性。

人類那嗜血的腦袋，並非貪戀便利，而是新的統治力量將超越了國界的權柄。

美國眾神

如同第一篇故事〈書的形狀〉裡卡魯伊人藉由石腦接收到過去文明的殘響，第二則故事〈形變〉裡人們的靈魂借託於萬物，有人的靈魂是一包快抽完的菸、有人是脆弱的冰塊，有人則能用咖啡匙量出了他的生命……。這本小說像古時候的咒語，襯出科技盛世的本質冰涼，讓人想起尼爾蓋曼的《美國眾神》；但這本書訴說的力量潛伏在更遠古的冰層下，萬物的神靈都還活躍的時候，人們初始的樣貌，在這現世，這樣的靈氣正與所有演算法做最終的抗爭。

故事就踩踏在科技時代的鏡花水月上，眼前被設定的應有盡有，人類跟當時在伊甸園的亞當夏娃沒有不同，我們為自己製造了一座伊甸園，讓裡面滿是可摘取的禁果，包括第三則故事〈完美配對〉，以AI智慧介入你的生活，你再也不用考慮要找什麼配偶、未來要怎麼辦、晚上要做什麼、甚至家具要選哪一種，下載軟體後，電腦將為你安排之後的人生選擇。如同你現在打開平台，它會建議你選擇哪一部電影一樣，你再也看不到大數據早為你排除的新聞，你可以什麼都不去想，電腦會把各種想法塞進你的腦袋。

然而這只是剛開始，你的資料藉由你所有的行為，被建檔在一間民營公司，這天大的權力只須接到任何買單，就可主宰你的國家、主宰你的社會。沒下載的人幾乎就沒有朋友，一個最森嚴的美麗新世界，人生只要「下載」就好。

人類被科技馴養，作者劉宇昆則將文字變成巫師一樣，同時顯影著古老的智慧，他以一篇〈測字〉劃出一道歷史的傷疤，所謂的左派右派又是如何以「主義」來謊騙自己的感情，人們只會打轉，從不會真的「左右」。所有近代字眼被架空成「口號」來騙人，文字失去了魔力，書中直陳現代的詞彙只是更多祭品的供桌，為我們的失語，為所有以空話充塞的社會，做了撕心裂肺的審查，人的愛傳達不出去，憤怒如冷風四竄。

他行文如魔術輕盈，但重重打了人類百年愚行一巴掌，書中偵探選擇使用「情緒控制器」來克服傷痛，如她身邊多數的人，為了阻擋所有憤怒、悲傷的情緒，但也讓我們的腦子如淨空的沙灘，退潮後，不留任何痕跡。你可以想像可能會有這個發明，畢竟我們的聰明從來不辜負我們的愚眛。

劉宇昆的每個故事都拉出一條歷史的光譜，像天空羅列的星一般，人類的過去，與現在的「進化」，都在同一片星空，讓我們知道原本萬物有靈時，人類與動物的關係，一則關於狐仙的故事寫得悽豔，小男孩與狐仙一起長大，兩人都被奴役，失去了野性靈氣，一句：「古老的法術回來了，但變得不同了，不再是毛皮與血肉之軀，而是金屬與火。」人不僅改寫了自己的基因，也改寫了自然的本質。

《雲端情人》

包括我們現在著迷的擬像、仿真這如變魔術的幻象。書中以此來描述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情感，失去孩子信任的他，以科技的擬像攝影重複播放女兒還與他親近的時刻，這樣的依戀，對女兒而言像是竄改了真實。曾經女兒在幼年時瞥見父親與擬像的虛擬性愛，對女兒而言，擬像比暫時身體出軌更糟糕的是心理背叛，因人們長久以假當真的親暱，並非淫穢，那是精神上的背叛。這令人想起電影《雲端情人》，一切依照你心意打造的虛擬情人，人怎能判讀自己當下的真心，那甚至是種依賴了。

所有的殘缺都可以在科技的鏡花雪月得到滿足，包括書中將肉體的規格升級，將自己賽博格化，為眼睛裝入攝影機，人類可以隨心所欲地放在這名為「科技」的無限自由牢籠裡，滿足你的所有慾望，只需要交出你人生真正的主位。將其架空了的放水流，也是歲月，也是輕簡，也是無盡的殘穢。

於是他的一篇〈物哀〉寫了極美的殘缺與遺憾，提醒這可提煉人的價值。在末日前必須告別、離開地球的孩子，他父親給了他一首詩，紀念所有脆弱與永恆的共生，才是為人生。

《摺紙動物園》有如以遠古祖先的眼光看著人的遠行，直到消失那刻為止，筆觸充滿深情，也滿是惋惜地鬆手，看我們走到盡頭也回到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