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林肯在中陰》必須用到半文言,也讓我思索「閱讀」是什麼。
翻譯甫奪得曼布克獎的《林肯在中陰》(Lincoln in the Bardo),居然面臨一個意想不到的挑戰:我中學時代究竟有沒有好好學文言文!
此書背景設定在美國南北戰爭的19世紀,作者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在訪問中說,他必須學會19世紀的英文,浸淫於其中,用那個時代的語言表達,以至他寫完書後,居然得重新學習現代英語的表達方式。
我請教中古英文(middle English)的專家朋友,我究竟該怎麼處理這些19世紀的英文?她建議半文言。
說來簡單,其實很難。不信你看看下面句子:I did always try, in all my aspects, to hew to elevation; to dispense therewith, into myself, those higher virtues of which, rendered without, one verily may sag, and, dwelling there in one’s misfortune, what avails.
裡面最不好處理的句子是 hew to elevation,它的意思就是「奮發向上」。但是「奮發向上」太白話了,無法表達19世紀時代人物的味道。半文言的「奮發向上」該是什麼?我開始回憶學生時代讀的文言文,一個詞也想不起來。為什麼?因為學文言文,是為了看到文言文經典能略通一二,而不是讓你用文言文寫作。
到頭來,還是得求助網路上的「成語辭典」「同義詞辭典」,找到了「奮袂而起」(嗯,半文言,剛剛好)。翻譯結果如下:「我委實竭盡所能,奮袂而起,以俾貫注更高美德於自身,抱殘守缺,人必喪志,耽溺於不幸,一生徒勞。」
由這裡,我想到課綱的文言文比重爭議。我一直覺得這個爭議擺錯重點,學習文言文不是為了能用文言文寫作,因此背誦袁枚〈祭妹文〉(學生時代我被迫背過,當然是為了聯考)是沒有意義的,老師的工作是引領學生去認識那個時代,背後的故事,以及文字之美。也就是「你寫不出文言文,至少懂得審美」。
莎士比亞在現代。學習莎士比亞只是學習一種「死去的語言」嗎?
無獨有偶的,英國課綱也有「莎翁戰役」(battle of the Bard)。爭論莎士比亞是不是該從中學指定閱讀拿掉。主張者認為:莎翁列入指定閱讀是一種「白人中心主義、菁英化、正典化」。事實上,學生要理解莎士比亞甚為困難。有什麼必要學習一種死掉的語言?就跟台灣的課綱文言文爭議一樣,文言文已經死亡,學習它,難道不是一種「正典化→菁英化→中國化」的思維作祟?
我只想說,文化是連續的,想要徹底瞭解現今,就不能漠視探究過去。教育如果只強調「即戰力」(就是只學現在有用的東西),人文的基礎就會蕩然。沒有人文基礎,人是什麼呢?
我翻譯過的書,就記憶所及便有《裸體午餐》(Naked Lunch,商周出版,2009)、《這不是告別》(Eleanor and Park,時報出版,2013)、《神聖的平衡》(The Sacred Balance,商周出版,2000)、《太太的歷史》(A History of the Wife,心靈工坊,2003)、《男孩吶喊自由鳥》(The Bird Who Cried Free Bird,商周出版,2009)、《行過地獄之路》(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時報出版,2017)引用莎翁的名言,範圍橫跨文學、女性主義社會學、青少年文學、音樂、科學與純文學,由此,你看到了莎翁所用的語言雖已死亡,但是他的思想卻藉由一代代老師傳授、一代代學生痛苦學習,影響持續不墜。
因為純粹的創作跨越時代與領域,經得起反覆討論。譬如女性主義學者如瑪麗蓮.亞隆(Marilyn Yalon)在《太太的歷史》裡解讀《羅密歐與茱麗葉》,她看到的是「莎翁在《羅密歐與朱麗葉》裡讓年輕的愛與父母的反對激盪成偉大的悲劇。這對名垂青史的愛人不僅要面對雙方父母的反對,還要面對蒙太古(Montagues)與凱普萊特(Capulets)兩家的世仇。故事場景雖是在義大利,卻顯然反映出莎翁時代的英國問題,譬如仕紳家庭的世仇,以及因愛結合的祕密婚姻。」
因此,亞隆在探討時代制度問題。她並不質疑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
但是我翻譯的另一本書YA小說《這不是告別》裡,作者以20世紀憤世嫉俗的女孩觀點來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老師問她對這個家喻戶曉的愛情大悲劇有何看法。她說:「莎士比亞是在嘲諷愛情。為什麼?因為這兩人才見過一次面,根本相知不深。只是兩個出身富裕家庭、想要什麼一定要得到什麼的小孩。」
老師問:那所謂的一見鍾情呢?女主角回答:哦,是那種羅密歐好cute的一見鍾情嗎?莎士比亞如果是要讚揚這樣的愛情,就不會在第一幕便指出羅密歐認識茱麗葉之前,其實正深愛著另一個女孩Rosaline,並因為對方不愛他,而萬分苦惱。
因此,作者翻轉了一般人對《羅密歐與茱麗葉》的解讀,莎翁是在諷刺愛情,越是不可得,越是轟轟烈烈,越是禁忌,就越是「真愛」。我們愛上的其實是「戲劇氣氛」。
回到文言文與翻譯的討論,我很慶幸能夠翻譯《林肯在中陰》,它迫使我細審閱讀為何物?學習文言文,你在學習古代的審美,你在理解時代背景,因為文化是長河,過去到今天是連續不斷的,而「閱讀」從來就不僅僅是「研究已死的文字」,而是藉由研究別人如何看世界來瞭解自己。
文化的底蘊,大抵如此吧。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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