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尼為／我喜歡你的黑夜不必要通往黎明──讀周雲蓬《午夜起來聽寂靜》

很久沒看一本書看到熱淚盈眶了。
因為我們明眼人的黑夜都必然通往黎明，通往光亮。而盲眼歌手、詩人周雲蓬卻是這樣寫的：

黑夜通向黎明
多乏味的必然性。
黑夜要通向苦練，
通向邂逅
......
──〈月光蒲扇－9〉

最早知道周雲蓬，是他唱海子的那首詞曲都極為動人的〈九月〉（曲是張慧生譜的，他和海子都是英年自殺），然後是聽他在「一席」的演講。他有部分很擅長把悲劇事件化為直指人心的詩。2014年，馬世芳在他的廣播節目《音樂五四三》就很仔細、很精彩地介紹了周雲蓬的專輯《四月舊州》，還放了他為「林昭事件」寫的〈四月輓歌〉、紀念「克拉瑪依大火」的〈中國孩子〉等反映中國社會問題的代表作。後來，我就開始看他的詩集。事實上看詩集比聽他唱歌輕鬆一點，比較可以冷靜一點；但是從看他的書以來，這幾天心情愈發複雜，實在是難得遇見的令人百感交加的作品。

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

四月舊州

我這輩子沒接觸過盲人朋友，讀完周雲蓬的書和他的歌，確實是震撼教育。像他說，盲並不是那麽巨大的障礙，很多動物視力不好，一樣很靈活，活得有聲有色。但一方面你又會知道，他不想要你把「盲」視為讚賞他的理由，他想要跟正常人一樣，所以他去旅行、讀中文系、用聽的「看」了很多書（可能是比我們都還多），你一定會對他的身世很訝異，因為他就是活生生的「苦兒奮鬥記」。他的母親不識幾個字，家人也不支持他念文學、他隻身上北京賣唱（一個盲人，在連地址也不知道、沒朋友接應的情況下，聽說北京有畫家村就去了）。

你知道，他不想要自己的文字和音樂被稱讚是因為他是盲人或因為憐憫，但身為他的讀者，我們心裡也清楚，這跟盲無關也有關；你確實逃不開他是盲者的事實，也逃不開那種健全者倖免的心態。總之，他確實會大大喚醒你，以文學的方式喚醒你，那種深刻，可以好幾天好幾年都不退。

他寫得太好了，那種好，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但過兩天就好了），那種會留在你腦海裡的語境，特別是和「盲」有關的事，又因為特別簡短好記，令你想忘都忘不了。事實上，不幸的經驗他並沒有寫太多，反倒著墨不少和我們一樣的日常，用字直白，像歌詞一樣好懂。

摘幾段一針見血的詩句：

春天責備：周雲蓬詩文集(附贈精曲CD創作三首)

周雲蓬詩集《午夜起來聽寂靜》

她還說過
她的丈夫哪怕是個瞎子
就算不會畫畫
只要活著
該多好
我聽了
心裡有些小小的刺痛
我覺得這個比喻不好
──〈拉薩畫廊〉

對於失明者，
夜不是黑暗，
夜是沒人了，
沒聲音，
你可以把失明這個面具也摘下來了。
——〈月光蒲扇－10〉

它知道這房子要空下來了嗎
我辛辛苦苦買房子
最終就是為了蟋蟀搬進來徹夜唱歌
——〈離開〉

還有在序文裡桑格格引用的〈陪伴媽媽〉。全首動人：

夢見去世的老爸
兇巴巴的
我想說
不許把媽媽帶走
她現在感覺很幸福
每天養狗種菜
她睡在樓下
看著電視入睡
電視代表全世界
在她打呼嚕時
還在熱鬧地閃爍著
老就是一種困倦
我在她的困倦旁
經常失眠

比起他，我實在好命太多，為所欲為地看書，自由自在地行走寫字。閱畢《午夜起來聽寂靜》，我想用那些頑固留守在我腦海裡的他的用字，寫一首詩給他（*劃線為周雲蓬詩集裡的用字）。

我喜歡你的黑夜不通向黎明　通往靜默一生的人
通往單數的自己
通往口琴全黑的八個孔

我喜歡你那專注的一點一滴的雨
把地板刷白的蟋蟀
還有你四面牆上的愛情與空行
還有你的影子也需要一個床位

看你的書我想要蚊子那件抗凍的軍大衣
可以嗡嗡嗡的在冬天吸血
看你的書我想看春天責備你的樣子
而不管開不開花
我們都一樣朽爛

你有一所三十五年沒看過顏色的黑房
你說的連黑也沒有　白茫茫的恐懼
你用失明的眼珠　寫出不失明的文字
世界不好又一本正經地歌唱
長久的心不在焉　長久的刺痛
都可以被你痊癒
且搖著尾巴回到生活之中
等雨停了出去買酒
學習你　和命運相逢時一笑泯恩仇

詩集最後有一篇〈病不好玩〉，寫他中風的經歷，好看極了：

不喝酒的日子，感覺日日夜夜明媚光亮起來，每個時刻都是你的，就算不說話，那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時間，不再昏眩，不再滿嘴跑火車，不再傻瓜似的半夜給別人電話傾訴。養病中倒是很多老友打電話給我，柴靜來電，殷勤致意，說她爸爸和我是同樣的病，就是狂走走好的，啥藥都不必吃。

於是他去了美國聽Patti Smith的演唱會，還有Bob Dylan等人在音樂節的演出。文末他寫了：

病要是還不好，咱就去阿根廷，去南極，地球這顆大藥丸夠你吃的，包好，包好。

我們明天再說話

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人。讀過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台灣藝術大學美術所。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繪本《貓面具》與「隱晦家庭」繪本三部曲，最新作品為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
網站：樹人畫學校 outsider art school ＆ 繪本亂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