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能詩能文,浪漫多情,眾所周知。他的翻譯作品不多,但都很有他自己的味道,這本《渦堤孩》尤其生動。這是1923年出版的,徐志摩在〈引子〉中說:
我一年前看了“Undine”(渦堤孩)那段故事以後,非但狠感動〔注1〕,並覺其結構文筆並極精妙,當時就想可惜我和母親不在一起,否則若然我隨看隨講,她一定很樂意聽。此次偶然興動,一口氣將它翻了出來,如此母親雖在萬里外不能當面聽我講,也可以看我的譯文。……因為我原意是給母親看的,所以動筆的時候,就以她看得懂與否做標準,結果南腔北調雜格得狠,但是她看我知道恰好。如其這故事能有幸福傳出我家庭以外,我不得不為譯筆之蕪雜道歉。
1923年初版版權頁(圖/賴慈芸提供)
徐志摩說自己是在英國念書時,思念母親所譯。但根據夏志清的說法,「徐志摩讀小說時,把他自己和林徽因比作是黑爾勃郎和渦堤孩,把張幼儀比作了培托兒達,這個假定我想是可以成立的。他把《渦堤孩》譯成中文,明說是譯給母親看,其實是借他人之筆,寫了他自己和林徽因的一段宿緣……。譯文引子裡好多次提到『母親』,我敢斷定是影射了林徽因本人。」1922年徐志摩在英國翻譯之時,林徽因已經先回中國,的確也是「在萬里外」,所以還真不知道是為誰譯的。
1907年英文重述本,重述者為Mary MacGregor,插圖繪者為Katharine Cameron
美國經典小說《小婦人》一開場,四個姐妹在講自己想要的聖誕禮物時,二姊喬就說自己想要去買一本Undine。到底這是什麼樣的一個故事呢?
「Undine」是四大元素(風火水土)中的水靈,原是德國傳說:水靈總是以美少女的形象出現,若與凡人婚配會失去永生,但若這個娶了水靈的男人變心,則水族必取其性命。徐志摩翻譯的是德國作家穆特(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1777-1843)所寫的版本,敘述騎士黑爾勃郎因追求公爵的養女培托兒達,打賭到森林冒險,卻在湖邊的漁翁家中遇見了漁家養女渦堤孩,一見鍾情,兩人成婚,婚後才知渦堤孩並非人類。在湖邊過了幾天神仙般的生活後,騎士帶著新娘回城,培托兒達後悔莫及。後來騎士在雙美間猶豫不定,渦堤孩傷心投河,騎士決定再娶培托兒達。但騎士既然變心,按照規矩就得死,婚禮硬生生變成喪禮。故事相當曲折淒美。
徐志摩的譯筆極有感染力,他筆下的渦堤孩絕美而頑皮,靈動萬分,好像金庸筆下的蓉兒。騎士說到培托兒達如何如何時,忽覺手指奇痛,原來竟被渦堤孩咬了一口,這裡又像蛛兒了。兩人成婚後進城,在培托兒達的生日宴上,渦堤孩說好要告訴她一個大秘密做為賀禮:
黑爾勃郎和培托兒達都急於要知這渦提孩答應報告的消息,老是望著她。但是她不加理睬,獨自迷迷笑著只當沒有那會事。和她熟悉的人,見得出她歡容滿面,兩葉櫻唇,喜矜矜好像時常要吐露她忍著的秘密,但是她盤馬彎弓故意不發,好比小孩難得吃到一塊甜食,捨不得一起嚥下,含含舐舐,還要摸出來看看。
沉櫻1956年譯的《婀婷》由大業初版,此為1967年純文學版,附英文。(圖/賴慈芸提供)
著名的譯者沉櫻也翻譯過同一本作品,書名為《婀婷》,也是音譯女主角的名字Undine,1956年大業書店出版。相較之下,沉櫻的翻譯就比較平淡些:
哈勃蘭和琵達在暗暗忍耐著等候那樁秘密的宣布,一直在望著婀婷。但婀婷還在保持著緘默,只非常滿意地獨自微笑著。所有知道她的諾言的人,都看得出她時刻都在想宣布她那秘密的快樂,同時又盡量拖延著,就像小孩對於特別喜愛的食物,不捨得立刻去吃似的。
結果這個大秘密就是:培托兒達的親生父母,正是渦堤孩的養父母。這時漁人夫婦進了城堡認親,
『是她,』渦堤孩喜得氣都喘不過來,這一對老夫婦就餓虎奔羊似地趕上去抱住了培托兒達,眼淚鼻涕,上帝天父,鬪個不休。但是培托兒達又駭又怒,洒開了他們向後倒退。她正在那裡盼望發現出一對天潢貴冑的父母,來增加她的榮耀,她又生性高傲,哪裡能承認這一雙老憊低微的賤民。(徐志摩)
沉櫻的譯文則是:
這樣的一種相認,太損傷她的驕傲了,尤其在她想像中以為親生父母會更增加她的光榮,把她帶往更高貴的情況中的時候。
後來培托兒達覺得自己處處居於下風,憤而留書出走。徐志摩的信是這樣譯的:
漁家賤婢,安敢忘形。孟浪之罪,無可禱也。
逕去窮舍,懺悔餘生。夫人美慧,君福無涯。
I feel with shame that I am nothing but a fisher-wench. In the wretched cottage of my parents I will expiate having forgotten this fact. Live happily with your pretty wife!〔注2〕
這信寫得也有幾分金庸味道。沉櫻則貼近英文〔注3〕 :
I feel with shame that I am only a poor fisher-girl. I will expiate my fault in having forgotten this for a moment by going to the miserable cottage of my parents. Farewell to you and your beautiful wife.
我羞愧地感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孤苦漁家女,我很後悔沒有回到我父母的地方。現在我要對你和你那美麗的妻子說再見了。
結果騎士去找培托兒達,逐漸變心,渦堤孩投水,騎士再娶。新婚之日,新娘培托兒達想要用噴泉水化妝去斑,命人搬開花園中堵住噴泉的石頭(上面有渦提孩的封印,意在保護他們),結果:
泉眼裡逬出一個極高的白水柱。工人們在旁邊正在驚異,忽然覺察這水柱變成了一個素衣縞服白網蓋面的婦人。她涕泗交流的悲泣,舉起雙手搖著表示哀痛,慢慢兒,慢慢兒下了噴泉台,望城堡正屋走去。一霎時堡裡的人嚇得狂奔的狂奔,狂叫的狂叫,新娘在窗內也嚇得硬挺挺站著,面無人色,她身旁的侍女也都向觸了電一般,動彈不得。等得這形象走近了她房,培托兒達猛然覺得那白網下的眉目彷彿是渦堤孩。
渦堤孩就這樣一路哀哀地走到騎士房間,抱著他哭,淚水橫流,騎士就死了。後來從墳墓旁「湧起一柱珠泉,潔白如銀,將騎士的新墳澆灑一遍,然後平流到墓地旁邊,積成一個美麗的小潭。」
素衣縞服的渦堤孩從水井中現身(Katharine Cameron繪)
從譯文中可以感覺到徐志摩極愛這個故事,他甚至還在1925年把《渦堤孩》改寫成劇本,增加了幾個水靈姐妹「波兒」、「漣兒」、「沫兒」、「溪兒」,還會唱歌跳舞,勸渦堤孩不要嫁人:「水靈與人婚,靈魂即有主;但有靈魂時,病苦來與俱。流淚如春雨,短嘆復長吁;更不如汝我,終日常歡愉。」可惜這個劇本未完,只寫到第一幕第二景,也就是渦堤孩新婚為止。
徐志摩譯序的最後一段讀來很酸:
「現今國內思想進步各事維新,……在這樣一日萬里情形之下,忽然出現了一篇稀奇荒謬的浪漫事,人家不要笑話嗎?但是我聲明在前,我譯這篇東西本來也不敢妄想高明文學先生寓目,我想世界上不見得全是聰明人,像我這樣舊式腐敗的脾胃,也不見得獨一無二,所以膽敢將這段譯文付印──至少我母親總會領情的。」
還好他不管當時風行的直譯「進步」風潮,用了「舊式腐敗」的歸化譯法,留下這麼生動的譯文。依照夏志清的說法,這段話是說給林徽因聽的。可不知道林徽因有沒有領他的情?
/////〔注1〕初版的「很」都寫成「狠」。
〔注2〕原作為德文,徐志摩在序中說明他根據的是Edmund Gosse的英譯本,1811年出版。
〔注3〕沉櫻沒有說明根據版本,但由所附英譯本查出譯者是E. F. Burnett (《小公主》、《秘密花園》的作者),1885年出版。
作者簡介
身為譯者與研究者,長期關心各種與翻譯相關的現象。近年研究重點在於戒嚴期間台灣譯本抄襲大陸譯本的情形。近五年來多次造訪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各大學及公共圖書館,追查抄襲譯本源頭,並陸續發表研究論文。目前已查出為抄襲本的譯本近1500種(1478種),源頭譯本超過600種,被冒名的譯者超過380人。著有《翻譯偵探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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