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置身在漆黑的所在。
手電筒的光照亮眼前的礦坑,黑暗微微顫動著,那是我用意識勉強撐起的狹窄隧道,通往遙遠的過去。
儘管看不到,我知道前方某處有坍塌的亂石,是我生命中重大礦災的歷史現場,埋葬著幼年的我。鬼魂裊裊升起,等待與我重聚,恐懼僵凝我全身肌肉,但體內有一股驅力,迫使我如尺蠖般蠕動。我要遁入黑暗,看清回憶裡一再重現的事件面貌。
這是我花費半年多書寫創傷的感受。創傷隱藏在幽深意識內,語言難以觸及,身體卻有所感,寫作時我的心臟彷彿膨脹充塞整個胸腔,天靈蓋箍住頭顱,胃部緊縮,排山倒海的感官洪濤淹沒了我。
身為一個精神病患,當我閱讀《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看飽受創傷壓力之苦的病人,來到作者范德寇(Bessel van der Kolk)醫師的診療室,我認知到不是只有我一人苦於難以訴諸語言的精神狀態。越戰後無法控制暴力的軍人,童年受虐的倖存者,遭遇性侵後暴食的女子,一個個隱沒在人群裡,獨自反芻痛苦。
肉眼不得見,言語難以訴說,科學嘗試以掃描儀偵測受試者被喚起記憶時的大腦活動,顯影埋藏在腦部深處的祕密。范德寇醫師敘述,當受試者受到創傷相關訊息刺激,腦部視覺皮質和負責情緒的區域活躍起來,偵測威脅的杏仁核釋放壓力警訊,掌管語言的布洛卡區活動量降低,意味著:當創傷情境再現,受創者感覺受到威脅,狂暴情緒潮湧而來,卻難以用語言表達,正巧與常民語言裡「無法言喻」的感受不謀而合。在現今崇尚科學理性,將精神病人感知貶抑為非理性的大眾想像下,腦神經科學技術反倒為病人的認知經驗提供了實證基礎。
「記憶的感覺殘片闖入當下,而且徹底被再次經歷。創傷一日不解決,身體為了保護自己而分泌的壓力荷爾蒙就會繼續循環,防衛動作和情緒反應也會一再發生。」
范德寇醫師如此描述創傷壓力症(PTSD)機制,形容病人像是恆久活在過去,受創時刻的感官經驗凝結成片段,一被類似感受觸發,影像、嗅覺與觸覺記憶便如冰雹襲擊,整個人又回到屠戮戰場,被恐懼纏縛的童年,或遭遇性侵的身軀裡。那些藏匿在記憶深處的痛楚,透過血液流動的速度、呼吸的深淺、胃囊蝴蝶振翅般的騷亂,悄悄訴說著傷勢。
因此,創傷症候群病人時時處在警戒狀態,容易暴怒失控,或游離於人際關係外,無法專注感受日常情緒,也無能經營長遠的情感依存關係,彷彿與世界隔著一層膜。范德寇醫師稱此種情況為「戰或逃」的困境。創傷變造了病人腦部迴路,使他們如刺蝟般豎起渾身銳刺,對外界充滿敵意,或者封閉自我,漠然背離世界。他們無法分辨是什麼讓自己感到憤怒,也無法對身體感覺產生自覺,判斷力受損失準,復原之路迢遠而艱辛。
創傷研究先驅、本書作者范德寇醫師
過去佛洛依德的「談話治療」相信,倘若治療師能揭露創傷記憶,讓患者用言語詳細描述關於該事件細節,症狀就會消失。范德寇醫師卻質疑:既然腦部造影與臨床診療證明受創者的語言能力在歷經創傷後失靈,情緒能藉由談話治療找到出口嗎?抑或鉅細靡遺的描述只是讓病人重演創傷,再次被痛苦淹沒?有研究顯示,雖然受創者可以將破碎的創傷記憶拼湊成連貫敘事,身體感受仍黏附著病人,縈繞不去。范德寇醫師認為,目前最常使用的藥物治療只是抑制創傷造成的生理狀況,無法真正療癒創傷,他主張從身體取向出發,幫助病人取回感受身體知覺的能力。
一般看待瑜伽、音樂與按摩等身體療法,受近幾十年藥廠尋覓精神疾病靈丹妙藥的潮流影響,容易站在西方科學中心立場,懷疑這些另類療法有偽科學之嫌。然而,由於本書前半部鋪陳了縝密的科學論據與大量病患個案例證,讓讀者理解心智與身體的連動運作,使得後半部關於身體療法的論述具有相當說服力。更重要的是,范德寇醫師強調,無論採用何種療法,都應當把治療當作治療師與病人之間的協力合作。治療者需要共感病人的痛苦,引導病人感受內在召喚,將創傷整合進回憶,才能使病人超越恐懼與焦慮的交替循環。
這是本書最具啟發性的視角。范德寇醫師將他的病人還原為活生生的人,各自有不同的生命歷程與性格特質,而非只是裝載症狀的軀體。他詳細描述初接觸時病人的整體狀態,觀察身體與臉部表情散發的訊息,協助他們吐露受創歷史,在病人過於激動時攔截情緒洪流,避免病人被記憶重返的劇烈反應擊潰。
或許就是因為把人放回治療主體位置,范德寇醫師能結合尖端腦科學研究與傳統臨床觀察,理性與非理性,精密與深邃,以敏銳細膩的文字觸及病人內心深處的渾沌,從中提取出創傷的複雜面相。在他筆下,每個失控的舉動後可能都隱藏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靈,亟需理解與支持,而辨認創傷在肉體臟腑上的印痕,便是理解的第一步。
下一次再闔上眼,倘若我仍身處在漆黑隧道,瞪著幽魅叢生的劫難現場,進退兩難,我想我會繼續書寫,直到感覺身體的喧囂平靜下來,過往創痛如范德寇醫師所言,將成為力量的一部分。屆時黑暗邊緣或許會流溢出一線光,讓我知道縱使永遠無法抵達出口,我也可以負傷前進,如尺蠖屈伸後總會更接近未來,哪怕只有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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