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經典致敬,為閱讀指引。兼具教學者和創作者兩種身分,凌性傑和楊佳嫻共同合作,從自身閱讀經驗出發,從魯迅到湯舒雯,精選35篇好散文,推出了《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關於閱讀、文學和寫作,來看看他們怎麼說。
凌性傑
高雄人。天蠍座。師大國文系、中正中文所碩士班畢業,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肄業。曾獲 臺灣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現任教於建國中學。著有《自己的看法》《更好的生活》《有故事的人》《2008/凌性傑》《找一個解釋》《有信仰的人》《愛抵達》。
楊佳嫻
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任教於清華大學、台灣大學。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編有《臺灣成長小說選》《青春無敵早點詩》(與鯨向海合編)。
Q1.《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的選文標準是?兩位合作討論的過程又是如何?
凌性傑:我們想突破年度散文選、散文史發展的分法,把真正好的作品介紹給普通讀者。選材方面是照自己的閱讀經驗來看,先把浮現的名字列出來,再做下一階段挑選,而大部分的篇章也都跟編輯先討論過。
另一個迫切的目的是要補充現在國高中教材的不足,像我現在教到的朱自清〈荷塘月色〉、鐘理和〈我的書齋〉,需要對於社會脈絡的理解,才能讀懂這兩篇文章在幹嘛。這兩篇放在現在的文學奬都是不會得獎的,可是在文學史上有重要的時代意義。散文的穿透力不像詩,時代的局限性是很強的,所以這次選集收錄的作品,大概八九成是近十年出版或發表的。
楊佳嫻:從我們還算充分的散文閱讀中,挑選出喜愛的文章,但不是要列文學史名單,這很重要。不然任何人看到一本選集,都會說為什麼沒有某某人。選集一向都是非常主觀的,把真正認為好的選出來,感染別人去看,也能促使讀者進一步追蹤這個作者的其他文章,具備擴散跟分享的功能。
定位為「國民散文讀本」,作為教育現場的補充外,也讓一般讀者作為入門。散文最貼近生活,我們希望可以提供一張地圖,而這地圖也是可以隨時變動的。我們選的作品,一方面文筆要好,一方面題材本身可以跟生活結合。散文史上經典的東西,也許跟現在有點脫離,我們會選擇能夠靠近生活脈絡的東西。
Q2. 兩位在選擇過程中有意見相左嗎?有哪些遺珠?
楊佳嫻:雖然我一直說不要做散文史總名單的檢閱,但我補的名單裡,有年紀最大跟年紀最小的。從魯迅到湯舒雯,希望有從兩端兜起來的感覺。因為魯迅實在是我的愛好啊。
因為張惠菁覺得我們選的作品太早了,她現在不想被收那麼早的作品。但是張愛玲很可惜,無法取得版權,不然張愛玲的散文是永恆的。我也認為魯迅是永恆的,像魯迅這種反叛性這麼強的作家,不應該被編到課本,那是最違背他本人意志的一種行為,好幾代的讀者都受到他作品的感染跟鼓動,生出叛逆的意志。魯迅不只是經典,事實上是可以跟我們靠近的。
Q3. 文化部之前發表報告,臺灣人每年平均閱讀兩本書。您對學生的閱讀觀察也是這樣嗎?
楊佳嫻:我不覺得學生唸書比較少,就是念的種類跟我們不太一樣,書單不一樣了,好比這個世代跟上個世代的文藝青年,書單也會不一樣。我之前剛好聽到有老師在抱怨,認為學生交上來的報告,垃圾含量愈來愈高,因為內容都是訊息,沒有經過挑選整理,無法展現個人的看法。過去的時代沒有那麼自由,個人的意見可能是受壓抑的;現代則不受壓抑,訊息太多了,卻變得不會選擇。
凌性傑:這也考驗到我們處理資訊的能力,我們唸書那個時代,根本沒有什麼龐大的訊息需要處理。那時候最龐大的通俗小說就是「希代系列」。加上現在的實體書店比以前少很多,有個挑戰跟危機是:如何在訊息大爆炸的時候,汲取最珍貴的東西。
Q4. 生活中有太多事瓜分時間,您都在什麼時候讀散文?
楊佳嫻:好像沒有特別的時候,是看人。我最近在讀柯裕棻。
凌性傑:搭捷運的時候。但覺得愈來愈孤獨了,以前會有一大票人跟我一樣拿著書看,現在都在滑手機,雖然也是處理訊息的方式,可是那些訊息好像是不值得保存、記憶的,發洩完情緒,就可以刪除了。我覺得那是個危機,這種文體的閱讀方式只能短、小、淺。但是讀長篇的作品是需要耐性的。
柯裕棻的書我一看到就買了,在高鐵上迅速讀完。最近忙到昏頭,我已經大概停了一年沒寫散文。看到柯裕棻寫她青春期的篇章,覺得我另外半本散文應該可以寫完了。再怎麼累,都要讀一些讓自己快樂的東西。如果真的沒時間,睡前翻個一兩頁也好。
楊佳嫻:最好的閱讀經驗確實如此,看了之後會引發自己想要創作的衝動。
Q5. 有沒有哪些書是您作為補充能量式的閱讀?
楊佳嫻:以前《紅樓夢》跟《聊齋》有這種功能,但自從《紅樓夢》變成我教書的內容後……。我有陣子睡前會看張讓,他的作品比較理性,思路清晰並且清爽,讀起來有休息的感覺。
凌性傑:我這半年在抄《心經》《楚辭》《聖經》。重新閱讀經典的過程我是用抄寫的,從抄寫中不斷調整自己敘述的過程跟口氣。我也讓學生抄寫跟自己氣質相近的作品,自動自發的練功,把好的東西內化。
Q6. 學生可能會問,除了考試之外,讀文學到底有什麼用?
凌性傑:閱讀是「學習跟自己對話」,透過理解文本,其實是在進行深刻的自我理解。
Q7. 寫作時,您會特別注重何事?會給自己設定什麼標準?
楊佳嫻:有沒有提出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否篇中有我?有沒有找到嶄新的比喻或論點?這是從《紅樓夢》學到的,林黛玉寫詩就是要標新立異,跟別人不一樣。大家共享同一個社會,但你有獨特的觀照世界的方式。
凌性傑:我最在意的可能是「到底要傳達什麼」。心中會有一個預設的、理想的讀者,發不發表無所謂,起碼自己知道有做到。
Q8. 散文書寫生活,生活中什麼事會觸發您想要成文?對您來說,最難寫的題材是?
楊佳嫻:我還蠻容易被路上開的花、椅子之類的東西觸動,四時的變化、外界的光影顏色,每天都像亂流一樣流過眼前,某些東西就會抓住你的心。我覺得家人最難寫,所以我非常少寫到家人。剛剛想起來,我散文裡寫到父母的,可能只有兩三篇,實在是太難。尤其如果父母會google你的話……
凌性傑:人生的際遇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但人到中年之後,這些際遇愈來愈少,加上投入職場、交友圈的固定,生活中新鮮的體驗愈來愈少,閱讀可以補足這一塊。
散文有奇怪的後座力,像柯裕棻說的,有時寫出來的東西會傷人。我覺得最難寫的是日常的人際關係,除非可以完全不在意它的變質,不然寫的時候要很小心。例如我看學生要發表家族的恩怨情仇,會很替他擔心。現實的生活會被作品擊傷,我會建議不要。一些無法用第一人稱寫的,我就會用其他人稱寫,或是轉換視角。那不是虛構,是用代言的方式處理。如果父母又識字很多的話……我父母給我最好的寫作資源,就是他們識字不多,我的書會變成家裡的裝飾品。
Q9. 您自己在散文寫作時,對真實與虛構的態度是?
楊佳嫻:周芬伶在《散文課》裡有直接回答,她以前會寫「情節真實」,中年之後,寫的比較是「情感真實」。年長之後有些顧慮,會偏一下書寫的角度,但那感情是真實的。我很喜歡李屏賓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提到的名詞「創造性寫實」,有些東西是你的經驗裡沒有的,再現的時候你加上一些別的東西,但加上去的東西會讓情感更凸顯,這個還是真的。
凌性傑:我覺得是「溝通的意圖」,是否真心誠意想跟別人溝通。很多人在寫事件真實的時候,把好看的故事寫糟了。稍微改一下情景,整個文章會更動人。
Q10. 您最喜歡的散文作家是?
楊佳嫻:其實很多個,但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樣。就講張愛玲好了。她的比喻永遠都是新鮮的,她的看法也永遠是新鮮的。她是中文寫作者裡,比較早對都市經驗表達正面看法的作家。在她之前,都把都市當作奇觀、罪惡的淵藪。張愛玲寫開電梯的人、寫電車的聲音,寫生活化、正面的都會經驗,又能夠寫出眾人聚居的時候,道德觀上面細微的轉圜跟改變。她的文字令人享受,她的思想給人新鮮的體會,而且百讀不厭。
如果要從《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中特別推薦,我想提周志文,他的散文實在是寫得很好!而楊牧的散文既深沈又開闊,是很厲害的,他的某些好處,可能需要一定年紀才更能體會。
凌性傑:這是我們的共識,周志文一開始就在擬定的名單裡。論述式的散文在台灣也長期被忽略,所以選了王德威的那篇,論述的形式、文采,也是一種很特別的寫作形態。我最近反覆重讀經典,最喜歡司馬遷,他的歷史敘述不見得完全真實準確,但開拓出一種對人的關注,對整個人文世界的關注。另外就是蘇東坡跟柳宗元;現代的就是楊牧,他寫作的文體是很特別的,開創出不同的敘述方式。
Q11. 看過印象最深刻、至今記憶猶新的一篇散文是?
楊佳嫻:魯迅的〈藤野先生〉,寫曲折的師生情感。魯迅《朝花夕拾》中的我每篇都很喜歡。
凌性傑:張愛玲的〈愛〉。「這是真的。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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