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猶太人進集中營,不是靠槍,它是上一個柬埔寨殺豬盤。《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作者米奇.艾爾邦的新作《從不說謊的男孩》,舞台在希臘海港塞洛尼卡,十一歲的猶太少年尼可,金髮藍眼天使笑容,虔信爺爺教誨「不可說謊」,不知理由也照辦。街坊公認他沒撒過謊,哪怕真相對他不利,偷吃麵包他都認。
二戰納粹沒收了他家菸店,把全家人趕上火車站運牲畜的列車,只有尼可躲在樓梯下的小儲物間倖免。納粹軍官入住空屋,發現了他。軍官奉命把五萬猶太人押運到奧許維茲集中營,猶太人遠多於納粹,一動手只怕把納粹給端了。怎樣讓猶太人乖乖聽話?得知尼可誠實聞名,便派他在火車站告訴猶太鄉親,要去的是個好地方,去了有工作,有住家,很安全。之後可以和家人團聚。所有猶太人家庭之後會一起回來。
貨出去,人進來,高雄發大財。軍官需要猶太人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說動猶太人相信,還煞有介事通知猶太人把錢換成波蘭幣,發不會兌現的信用條。猶太人上繳收音機,拿到粉紅單據;保證猶太人舊家不會被搗亂。但走後德國軍官就入住,撬地板找錢。
猶太人要是早知死路一條,會性命相搏。打猶太不如騙猶太,軍官笑看這些挨餓的傻子交出最後一些錢,相信納粹會善待他們。
尼可照做,交換全家團聚。但在火車站目睹媽媽喊著尼可、被拖上車,尼可才動搖。猶太人都押走,尼可已經沒用了,軍官才說是騙他的。尼可從慘痛一課中學會獨立思考,撒謊欺敵。目標是潛入集中營,從德軍手中救出全家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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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險回頭入虎穴,令人想起《無懼黑暗:自願臥底納粹集中營的英雄》。西片《關鍵時刻》,原著《四根羽毛》,講英國打蘇丹,希斯.萊傑飾演的英國將軍之子,卸下亡父重擔,拒絕再戰,四位好友寄白羽毛罵他懦夫。好友們戰亡、被俘,他卻單槍匹馬救回,幫英軍打了勝仗,把四根羽毛污名還諸天地。良心乍看過時,沒了它卻什麼都不是。
全書一開始,爺爺眺望家鄉白塔,告訴孫子們,白塔曾是監獄,外牆滿是處決的血漬,舊名血塔。典獄長要僱人洗刷,太難沒人接。一個猶太囚犯主動要把牆漆白,交換放他自由。花了超過一年,獄方依約釋放,此後改稱白塔。
爺爺說,人為求寬恕,什麼都願做。
這預言了尼可的贖罪長路。書中有寡婦、女星冒險救陌生小孩,囚犯用命換親人,但沒有英雄。只求自己看得起自己,免於被良心壓垮,已經要付出一生為代價。
爺爺說:「即使對方永遠無法回報,仍為某人付出,比如為亡者掃墓,就是無私的仁慈。」「能夠獲得回報的時候,行善很容易。除了你誰也不知道,但你依然去做那件好事,這就難多了。」此時他們還想像不到,在凜冽亂世,讓別人活下去,就是無私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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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妮日記》、《被偷走的童年》、《弗里德里希:一個被消失的德國少年》、《偷書賊》、《穿條紋衣的男孩》、《標本師的魔幻劇本》等大屠殺敘事後,還需要另一本嗎?要。通敵者一直隱沒於背景之中,難以作為主角來審視。戰後希臘表揚《辛德勒名單》式的義人:東正教主教、警察局長、市長簽發假證件救了上千名猶太人;但研究通敵是學術禁忌,二○○五年學校才教大屠殺。本書寫的正是通敵賣猶。西片《真愛伴我行》莫妮卡.貝露琪飾演的納粹情婦沒害人,戰後被毆辱剃頭,觀眾嘆其無辜。如果通敵確實導致無辜喪命呢?無人審判尼可,尼可怎麼審判自己?
罕為人知,二戰前,希臘在塞洛尼卡就有五萬猶太人,當時是歐洲唯一猶太人口占多數的城市,稱「巴爾幹的耶路撒冷」。納粹把其中四萬五千二百名猶太人押到奧斯威辛集中營,飢寒交迫,抵達時一半成了屍體。沒立即送毒氣室的僅一萬二千七百五十人,戰後返希臘不到兩千人,遇害人數是歐洲最多。
被擄前夕,塞洛尼卡的猶太人不許上學,不能乘大眾交通。納粹接收財產,包括寵物、食物。青壯抓去做苦力,耆老二十億希臘幣贖回。關猶太報、圖書館,政府默許洗劫古猶太墓園,挖三十萬座墳,翻遺骨,揀金牙,家庭坐望遺骸淚流不止。猶太墓碑拆去鋪路,給東正教堂築牆。書裡寫到猶太人走後,「所有像樣的猶太人家都被德國軍官徵用,屋內財產都被奪。官兵拿衣櫥西裝穿,找到漂亮裙裝寄給妻子。」沒說希臘東正教徒幾乎都在洗劫猶太社區,房屋充公安置東正教難民。書中寫到戰後東正教徒占屋不還;猶太人戰時逃匿,戰後回城,被誣「因通敵才能保命」,這些都是真事。主流社會掩蓋通敵黑歷史,敵我不分,仍無內疚。
書中兄弟終生追凶,對現實是尖銳的諷刺。
1942年,希臘的塞洛尼卡圍捕九千名猶太人。(圖片來源 / wiki)
書中德軍到猶太區唱名,「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握有塞洛尼卡所有猶太居民名單,每一戶多少人、男性有誰、女性有誰,每個人的年紀、身高體重,記載詳細到讓這些受害者大感震驚。每戶人家被分派進這間或那間房屋。」沒說是希臘政府給德軍共黨黑名單,遇游擊隊反抗,就處決報復,幾乎全是猶太人。猶太社群淪亡的慘烈,部分因為戰前被各種議題分裂,無法團結禦外。部分因為希臘政府、社會配合德軍,接收猶產致富。
戰後白色恐怖仍捕殺涉共的猶太人,塞洛尼卡外族常叫集中營倖存者「沒用過的肥皂」,各地大屠殺紀念碑常被毀。一九四六年的小說《希臘左巴》,寫表弟單戀美貌寡婦而自盡,全村男女把寡婦斬首報復,左巴阻止不了。另一開店老寡婦獨居病危,村民搶她的雞、酒大開宴席,哄搶箱子、貨品等遺物。社會的恐怖,直逼囚禁鐵鏈女的村民。
戰後沒有轉型正義扭轉風氣,希臘仍在承受戰時迎合納粹「不把人當人看」的遺禍。
書中尼可年幼無知受騙,作者用一個猶太碼頭工人代表知情的在地協力者。小時候向外婆學會德語,做德軍通譯,搶先加入納粹在希臘創建的猶太居民委員會。議會像「港人治港」只是橡皮圖章,「聽黨話,跟黨走」,幫納粹用假民主騙猶太人;實際是通敵走狗,相信聽令辦事可保命。押運完成,下一刻他就被德軍步槍抵住肩胛,推進牲口車廂,被他一心逃離的絕望人群吞沒。
敘述者批判他:「每個人對自己說的所有謊言當中,最常見的是:要是我做了這件事或那件事,別人就會接納我。」為了博得喜愛,人什麼事都願意做。如同刪潛艦預算換北京善意,民眾不相信敵人殘酷,總會第一個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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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許多猶太富人只管賺錢,毫無戰備。臨了手無寸鐵,又被國家出賣,當然只能心存綏靖,不戰不逃,否認迫在眉睫的威脅。起初,青壯被擄做苦力,猶太人集資向德軍贖回。結果整批被送集中營。不認清事實,砸錢給敵人買子彈槍斃自己。後來猶太人僱游擊隊護送偷渡,救了八百五十名猶太人。沒有武力自衛,財富都無從保命。
小說敘述者說,事實就如同食物,人們本應選最有益的食物,卻選最享受的食物。「對真相,你們這裡揀一點,那裡挑一些,不討喜的棄之不顧,餐盤很快就滿了。挑食朽壞你的身體,挑揀真相會使靈魂墮落。」這是給後真相時代最深沉的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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