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與陳芳明見面的人,可能多半會緊張得坐立難安,以為陳芳明可能是個嚴謹、凜然,甚至寡言的長者。實際上,陳芳明的親切、幽默與開朗,偶爾會讓人忘了,他曾被列入黑名單而限制回返,及至1988年才得以結束流亡生涯、重新踏上台灣這塊土地;也因這段沉重的過往,他的兒子與甫出生不久的孫子皆落腳他方,和他分隔兩地。但他好似淡然接受這一切。「我要等到暑假才能看到孫子了。時間好長哦。」聊起孫子,陳芳明的臉上,盡是掩不住的疼愛與笑意。
問他會想到國外定居、與孩子們團聚嗎?陳芳明答得很快,「我想就在台灣了。」即使台灣曾經拒絕他,他終究還是心心念念這枚小島。「我比較習慣在台灣生活。等到有一天我不能寫了、真的要養老了,可能才會選擇去跟他們住吧。現在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太多了,做都做不完。」需要留在台灣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這樣,一有台灣作者的新書出版,甚至還沒出版,你才能先知道。」陳芳明扼要地解釋。
2011年,畢生深耕文學觀察與研究的陳芳明,終於完成了十多年來嘔心瀝血的巨作《台灣新文學史》,為台灣文學做出最完整的註記。時隔方一年餘,匯集陳芳明為諸多作者所寫的書序與書評《星遲夜讀》上市,展開在讀者面前的,是另一片陳芳明的讀書風景。從資深創作者楊照、張耀仁、林文義、林宜澐,到新一代的高翊峰、黃文鉅等,陳芳明無不關照,仔細評點,唯恐掛一漏萬。
「我現在讀的都是年輕作家的作品,因為我在《台灣新文學史》中預告了下一輪台灣文學盛世,所以要接著觀察這個盛世是怎麼出現的。我希望能親眼看著它發生。」
勤於耕讀數十年,陳芳明著作等身,忙於教學、研究與寫作之際,對於書序與書評的撰寫始終持續不輟。從1996年的《危樓夜讀》、2001年《深山夜讀》、2005年《孤夜獨書》與2009年《楓香夜讀》,一連串的「夜讀」系列,足見他長期以來對文學脈絡演變的掌握與包容。
「其實我剛開始閱讀年輕作者的作品時,的確是不習慣。」陳芳明坦承,80年代後期剛回台灣時,朱天文、朱天心一輩作家的文字,讓他受到了一些衝擊,「他們講故事的方式已經和過去不同了。」然而很快地,陳芳明體悟到,那就是每個世代獨有的特色,隨著時間的淘洗,是閱讀者必須理解的變革。「讀文學的人,不僅要看作家跟作家間的差異,也是在看世代跟世代間的差異。也許有文學或美學上的優劣,卻是沒有孰對孰錯的。」
時光依舊流轉,文學也依舊以它的步調前行。「現在新一代的作家們,語言的表達方式與過去的差別又更大了。」曾有過一段時間,台灣作家總被譏嘲像是肚臍眼的寫作,不約而同地戮力於小事小件的書寫。「其實這才是比較好的──怎樣去寫小的東西又寫得好,那才是真正文學寄託的所在。」陳芳明認為,過去的創作或許秉持大時代的氣勢與精神,但到了最後,難免浮面空洞。「寫個人私我有什麼不對,不然要寫什麼?你寫私我、寫個人,就知道生命的氣性是不一樣的,差異就發生了。」但不少創作者就此流於無病呻吟,這是好的嗎?「無病呻吟當然也OK啊。重點是,你的無病呻吟能變成藝術品嗎?」
陳芳明十分讚賞李維菁與黃麗群的作品,「過去的作家在文字的推敲上,是用精練的語言在寫作,短短一篇文章,幾乎就可以讀到一個大時代。現在則是用很龐大的文字,寫一個很小的事件。可是,那就好了。」陳芳明強調,用大量文字描述一樁小事,要能夠吸引讀者,其文字藝術與文學成就,萬萬不可等閒視之。「濃縮地寫一個大時代,或鋪張地寫一個小事件,是完全不一樣的。」他也認為,現代的寫作者更勇於誠實揭露自我,有著與過往的寫作者不同的對抗。「以前太拘謹,一方面對抗體制,一方面又受到體制的規範;到了這個世代,什麼都開放自由,看起來好像失去對抗的目標,其實受著更多無形的壓迫。」小自生活,大至社會經濟政治,永遠都有需要戰鬥的對象。不同世代的寫作者,用著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筆、不同的說話語氣,或隱或顯地,試圖衝撞所有亟欲突破的困境。
在日常繁忙的千頭萬緒中,陳芳明笑說,唯有閱讀與評論才是他的休息。「所以其實我大量休息。」閱讀、寫序、寫評,是生活中交錯的享受。「讀過之後一定要寫下來。所有讀過的東西,如果沒有寫下任何一篇筆記,那本書就不是你的。如果讀過以後寫下書評,那本書就是你的,而且一輩子跟你在一起。」有朝一日,當再度翻起自己寫過的筆記,所有閱讀相關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數十年的閱讀進行式,陳芳明總是樂見文學的變化。「世代會有世代的樣子。很多人說『文學已死』,這個謠言在我20歲時就在傳了。但文學一直死不掉,只有『文學已死』這句話永遠不會死。」陳芳明從不相信這種說法。「我一直覺得,只要人的想像在,文學就不會死。加上網路的參與,想像力會更豐富,形式也會更自由靈活。抱持開放的態度,世界所有東西你都可以吸收。」
陳芳明說自己已經到了「尺寸必爭」的時候,但對於文學的累積吞吐,他還有一大片的版圖要填滿。「我們常感嘆自己又十年十年地老去,但我總是閱讀年輕作者的作品,我覺得自己反而年復一年地年輕。我竟然能夠寫他們、竟然能夠欣賞他們,我好像保持了生命永遠的生生不息。」
「世界何其之大,能夠收留我的,就是文學。這讓我對自己的生命感到幸運,也感到幸福。」陳芳明如是說。
〔陳芳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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