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是一門關於人的心智與大腦的醫學,人是複雜的,人的心靈與大腦,更是複雜中的複雜,因此,精神科的訓練,便是養成廣泛的覺察力與深入的細膩度,努力在複雜的人心與人性裡,梳理、定位並安放。
訓練讓醫師成為感應探針,描繪出一個人的輪廓與形狀後,同時找到心靈的核心,理解、連結,然後試著支持或修復。
最初,台灣有了「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這個專為孩子們打造的次專科,像是專心只修理玩具的師傅,心無旁鶩地,只跟孩子們打交道。因為孩子們的心智太難摸索,變動太大了,唯有投入與專精,才能聽得懂,孩子們在說什麼,看得懂,孩子們在做什麼。
而隨著人口老化,人生的旅程開始往下坡走去,陡峭的路,總是帶來更多的不安定,因此,老人精神照顧需求,也開始大量浮現。2005年,「老人精神醫學會」成立,開始訓練另一個次專,另一種敏感度的探針,培養修理另一種老電器的師傅。
夏夏的繪本,讓修理玩具與老電器的師傅,會同時打開的一本書。
老人很像小孩,但那只是在某個相遇的截點上,如同繪本中所描述的,尿布、假牙、洗澡、走路、記憶力......老人,是穿著皺皮囊的小孩。然而,通過那個截點後,老人與小孩是往反方向前進的,孩子越長大,老人往往就越退化,祖孫之間,就像在分別上下行的手扶梯上,短暫相遇。
當孩子慢慢爬到山頂時,老人或許已經沒入山谷的溪流裡了,如同最後,空了的那張輪椅。所以,我常常說,老化的過程,就像將長大的指針逆轉,思考慢慢遲鈍,肌肉慢慢萎縮,頭髮牙齒慢慢稀疏,力氣、勇氣與獨行的炯炯目光,也往往慢慢熄滅。
失智的老人,更像是小孩。
失智的大腦,退化的不僅僅是記憶力,還包含了各種大腦功能,例如:判斷、規劃組織、思考彈性、語言、情緒管理、衝動控制等等,而這些,也就是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慢慢發展出來的。
失智的症狀,一開始會是認知功能的退化,就像是畢業的研究生,變成懵懂的高中生;衝動控制與情緒管理也會失常,開始像充滿情緒卻無法控制的國中生;接著快速的退化,失智老人們變成無法獨立生活的小學生,甚至無法自我照顧的嬰幼兒,需要24小時的照料看護。
旅途中,往往會經歷一小段顛簸的碎石坡,那像是靈魂裂解後的混亂,大腦徹底關機前的短路,這段時期的老人,暴躁、吵鬧而難以照顧,甚至有幻覺與妄想。那種固執、激躁、無法溝通,且折磨自己與家人的模樣,像極了惡魔般的「Terrible 2」,讓哀傷的日落,混雜了憤怒與憎恨的情緒,且日子變得更加漫長。
這幾乎是陪伴失智症家人必經的一場噩夢,你認不得眼前的是誰,這曾經熟悉的親人,彷彿被掏空靈魂後,又被惡靈附身。於是你求助,理解,學習並接受,在迷路與找路的過程中,領悟了許多,更加明白,生命與人生,原來是如此的面貌,如此脆弱,也如此頑強。
繪本裡描繪的日常,平凡而真實,但正因如此平凡,才更貼近人生,如此真實,才更貼近生命。那些畫面,是用愛與勇氣去靠近,才清楚看見的。
生命是會耗損的,從出生開始,伴隨著成長,也漸漸步向終點。失智讓我們體會,有時旅途的盡頭,不盡然是心跳的停止,何時該告別,該放下,端看我們如何去記得並思念一個人。
人的大腦是很精細而脆弱的,壽命的延長,更凸顯了靈魂的有效期限,是如此短暫。就像我們不會在手機徹底故障後才淘汰它,當它速度變慢、空間不足、過熱或電力縮短,我們就會認定它無法使用了。失智的大腦,似乎也是如此,思緒鈍了、空白了、混亂了,分不清日出與日落,人臉與姓名,真實與夢境,我們就得在內心的某處,開始思索,我們該如何道別,跟「誰」道別?
在生死面前,我們永遠像個孩子。
照顧失智症個案,往往真正照顧的,是個案的家人與照護者。讓長照的旅程更加安全安心且安適,支持照護者,教育照護者,調整藥物讓照顧過程更順暢一些,其實,也是在提升失智個案的生活品質,減輕他們說不出口的痛苦。或許,也是安頓他們的不安與無助,讓無法好好說完的再見,能在陪伴裡,默默實現。
「只要我們沒有忘記他就好」
這是繪本裡,我最喜愛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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