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選單

網站服務選單

登入

頁面路徑列表

子選單列表

青春漾觀點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二獎:不會退的浪

  • 字級

【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由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共同主辦的「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系列活動。二○○四年首屆舉辦至今,吸引了無數的青年寫作者參與。(文字由聯副提供)


 青春大作家 ╳ 聯合報副刊 ╳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 小說組二獎 



不會退的浪

文/歐劭祺

牽著妹妹的手,我們走在一片無人的沙灘。

沿著海水與白沙的界線,我們背對著明月,漫無目的地走著。右方是緊鄰山壁的馬路,零星呼嘯而過的亮光和它們的喧嘩是這裡唯一的動靜。妹妹不曾恐懼地往回望,也不曾被粗魯的喇叭聲給驚動,只是低著頭。月亮過了天頂,向山壁後方躲去,她的倒影卻不曾離去。突然一陣沁涼爬搔沾滿細沙的腳踝,妹妹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漲潮了,一陣浪突然湧上打碎了月亮的倒影,海面的浮躁感渲染著我們。

「姐姐,為什麼海水變多了?」她問。

還沒走到海岸線的一半,妹妹的腳步緩了。

「姐姐,為什麼媽媽要一直待在房間?」她問,「妹妹要抱抱啦。」

「媽媽身體不舒服,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我稍有一絲不耐煩,她立刻就會察覺。於是她把頭撇了過去,嘟著嘴。「媽媽她……她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真的嗎?」她抬頭看向我,雖然睜大的雙眼炯炯有神,但是兩抹濃厚的黑眼圈顯得有些疲倦。下一刻她又轉了回去,「哼!姐姐每次都這樣說!」

「這次是真的。」我很清楚,自己上次也是這樣講的。

「那……姐姐可以說那個故事嗎?」又是那個故事啊,我心想。

「好啊,妳就這麼喜歡那個故事?」她只是繼續望著我,手握得更緊了些。

「那是我五歲的時候」毫不猶豫,我說起她最愛的床邊故事。

「妹妹也五歲了喔!」她插話時,對前方比了一個大大的五。

「是,是。我五歲的時候,只有跟媽媽住在一起。那是距離現在的家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

「到處都是田!」一邊喊著這句話,她張開污漬與傷痕遍布的手,自在地旋轉。

「那裡到處都是田,」我再次牽起她的手,撫摸著掌心不自然的隆起,「那時媽媽很健康,經常帶著我到農田裡拔菜、玩耍。那裡的陽光是最暖和的陽光;那裡的小溪,是最清澈冰涼的小溪;那裡的……」

「那裡是姐姐的天堂……」她語調中的活潑,不知怎麼的褪去。但她還是恢復了笑容,「沒有了嗎?沒有了嗎?沒有了嗎?再講啦,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

「沒有就是沒有!」

「叭──」我們都停了下來。喇叭聲不論多大,這片死寂,無法打碎。

她沒有哭,早就習慣了比我的斥責更加憤怒的聲音。我沒有要跟她道歉,拉了她的手後,我們又繼續往前。這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問起後續發展。或許不該小看她對於現實的承受能力。

「姐姐,」就在我準備告訴她剩下的劇情時,她又發問了。「為什麼妹妹八點就要睡覺?」

「早睡早起是好習慣啊。」同樣的理由,而她的問題一定是「為什麼姐姐都不用?」之類的。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兩雙眉翼突然糾結在一起「爸爸都可以很晚睡呢?」

「因為……他都很晚回家。」除了吃驚,這個問題像是梗塞在我的氣管,呼吸急促了起來。

「妹妹喜歡那個地方。」她的印象很深刻,即使她那時侯才三、四歲。我故意疑惑地看向他,順便裝作自己很鎮定。「就是姐姐都會抱妹妹過去的那個地方啊!只要可以跟派拉還有姐姐在一起,很黑、很小都沒關係。」她以為我不知道她說的「那個地方」是哪裡,雖然我比她多待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姐姐不要用軟軟的東西弄妹妹的耳朵,妹妹還可以跟派拉聊天。」

「沙──沙──」幾道浪還在怒吼。我假裝被粼粼波光吸引,轉向大海。

「派拉在哪裡?」幸好她還在想念她唯一的朋友,沒有注意到我。「而且,在那裡,聽不到派拉說話,但是有『咚!咚!咚!』和『鏘!鏘!鏘!』。妹妹不喜歡『咚!咚!咚!』和『鏘!鏘!鏘!』。」她還在等我的答覆,不能讓她等太久。

「那只是外面在做工程而已,因為這樣才要給妳帶耳塞啊。」等到終於可以正常說話,我笑著回答她。

「妹妹想要上學。」她有點撒嬌地說。

上學啊,那是多久之前?我這麼想,也猜想她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她從沒有上過學,也從來沒問我上學是什麼樣子。她究竟在想什麼?

「上學是很累的喔。每天都要很早很早起床,然後要去學校。有時一大早就有考試,從第一節課開始,考試、上課、考試、上課……到了下午,回家又要為明天做準備,這樣妳就沒有時間陪派拉玩囉!」

「嗯……嗯……」她的右手抓著破碎衣襬綻露如麻繩粗糙的絲線,搓揉著。「沒有關係。」小小聲地,她這麼說。「派拉不會怪妹妹的!」那不是源於一種單純對未知事物的渴望,那是一種莫名堅定的冀望。

「為什麼想上學?」

「姐姐很聰明,姐姐什麼都知道。姐姐有上過學,所以上學可以讓妹妹跟姐姐一樣聰明!」突然她大步大步向前跨,抬頭挺胸,緊抓著我的手用力地來回擺動。

「跟我一樣厲害?」她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向前邁進。

「嗯!」

她放開我的手,跑向前去。起先很用力地踩踏在柔軟的沙地上,踉蹌之後,跌進沙中。我衝向前要扶她,只是她又恢復站姿,著急地拍了拍左手臂上沾附的沙粒後,都還來不及抓住她,又跑了起來。一段距離後她停了下來,雙腳緊貼著蹲下,手好像在翻找著什麼。當我趕到妹妹身旁,她用右手食指溫柔地撥開一小圈深色濕潤的沙,正中央是一枚傾斜擱淺在濕沙中的小瓶蓋,開口朝上。仔細一看,發覺裡頭是一隻寄居蟹,應該是猛烈的潮汐將牠倒著衝入沙中。她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像用鑷子拾起閃爍的裸鑽一般,將小生命救了過來。寄居蟹飛奔而去,翻過食指寬的壕溝後隱沒在瑩白的浪緣中。

她一直在觀察周遭,她一直都知道。

「妹妹要上學。」她站了起來,更加肯定地說。

「為什麼妳想要跟姐姐一樣厲害呢?」

「妹妹不喜歡『咚!咚!咚!』和『鏘!鏘!鏘!』,只要妹妹跟姐姐一樣聰明,『咚!咚!咚!』和『鏘!鏘!鏘!』就會被妹妹趕走了!」

「是因為妳不喜歡那個聲音嗎?還是,我們……姐姐帶妳去遠一點的地方,等到每天的工程結束,我們再……」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脹紅的雙頰顯得噙著淚的雙眸中蔓延的血絲更加清晰,交織著她的憤怒與悲傷,那怒視流露著沉重的不信任。

「沙──沙──」還沒沖碎的,只剩我們之間僅僅兩步,卻很遙遠的距離。

「我不要,這樣『咚!咚!咚!』和『鏘!鏘!鏘!』就不會被趕走了……」話未竟,她便低下頭,淚珠比海波更加耀眼。

「趕走了工程又怎麼樣?」我忍不住崩壞的耐性,又一次破口大罵。

「這樣媽媽就不會再哭了!」她也咆哮,啜泣聲在字裡行間渲染開來。

「工程」是在妹妹兩歲時開始的。一開始,為了不讓她受到驚嚇,我會跟她一起躲在大衣櫃裡。裡面的衣服是女人的服飾,但沒有一件是媽媽的。坐在凌亂堆起的衣物中,我替妹妹戴上耳塞,叫她抱著派拉,躲在煽情的內衣褲與瀰漫濃郁香水味的洋裝旁邊。這些是那頭禽獸從外面帶回來的「戰利品」。在我們離開衣櫃後,牠會病態地沐浴在「戰利品」的香氣中,用臉頰磨蹭胸罩,舔舐蕾絲內褲,然後假裝一板正經把「戰利品」收進衣櫃裡。即使牠享受快感時的神情令人作嘔,我們還是得在這唯一的庇護所裡瑟縮。靠著另一側的木板,凝視一片漆黑,我總是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到。妹妹說得沒錯,只要「工程」一開始,媽媽便會「對不起!對不起!」地哀號,哭喊聲在「咚!咚!咚!」和「鏘!鏘!鏘!」之間清晰地令人背脊發麻。所以我讓妹妹提早睡覺,畢竟「工程」總是很「準時」。

但是,她其實一直在觀察周遭,她其實一直都知道。

「對不起。」我試著走向她,但她也很快地往後退。

「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妹妹不乖,媽媽才會……」

「不是,妳沒有做錯什麼,」我趁機抱住她,右手環抱在她異常纖細的腰間,左手手指在她分岔油膩的髮絲間溫柔地來回爬梳。將頭髮撥向左肩,脊椎骨如連綿的山丘在後頸竄起,我親吻了第一座山峰,紊亂的呼吸像是岩漿在山巒下不安地鼓動。「媽媽會很高興喔,如果妹妹願意幫她。」

「真的嗎?」字與字之間夾雜著喘氣聲。

「當然啊,媽媽最愛妹妹了。妹妹要聽姐姐講上學的事嗎?」鼓起勇氣才終於能展露笑容,抓著她的顫抖的肩膀,我堅定地說。

「嗯。」她點了點頭。

「姐姐雖然已經十八歲了,但是沒有讀過國中跟高中。」我們再次,牽著手朝著遠方前進。

「國中跟高中是什麼?」又是那充滿好奇心的眼神。

「就是讀完幼稚園後,再讀完小學,就會到國中還有高中上課啊。姐姐啊,其實很想去讀國高中呢,但是連小學都還沒畢業就沒有再上過學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是啊,我怎麼不去呢?我有多渴望正常人的生活,和朋友穿著制服在街上放聲聊天、在畢業典禮上和大家擁抱、互相祝福前程還有學習更多來改善自己環境的拮据。沒有上學還是可以學習,在學校的回收場總是有很多資源。要是那個床邊故事沒有後續,要是那個夜晚,我逃離那頭禽獸骯髒的魔爪……我的手握得愈來愈緊,愈來愈緊。

「噢!」她用力抽走她的手,小小的手掌被握得通紅浮腫,但是掌心的疤痕卻還是如此明顯。

「不可以!」那起伏的疤痕彷彿在眼前逐漸放大,直到視野完全模糊。一聲熟悉的呼喊在耳畔響起,那是媽媽的聲音。我曾經想殺掉妹妹。我從垃圾桶裡拿出一塊啤酒瓶碎片,看著還在哭泣的妹妹,抓起她的手,在她的手上留下一道血流如注的怨恨。還是嬰兒的她開始嘶吼與痛哭,就在我對準脖子高舉沾滿鮮血的紅棕色利刃時,媽媽抓住了我。她那時已經走不出家門很久了。手上的碎片被俐落地拍落在地,除了錯愕與悔恨,我已失去任何情感。「保護她。就算她不是我們所期待的生命,妳還是要保護她,因為她是妳的責任。」

「姐姐太大力了啦!」她生氣的呼喊擊碎了腦海中的場景。

「對不起,姐姐剛剛想事情想著想著就……」

「沙──沙──」我們都轉頭看向大海,那逐漸寧靜下來的大海。

「姐姐──」才向前走了一小段,她又耐不住性子。「我們為什麼不回家?」今晚的「工程」比以往更激烈,媽媽最後的那個眼神,還是在叮嚀那句話。

「因為姐姐要保護妳啊。」這是媽媽給我唯一的任務。

「啊!忘了派拉還在家。好無聊喔!希望她不會被『咚!咚!咚!』和『鏘!鏘!鏘!』嚇到了。」

「派拉也舊了,很多縫線都脫落了,我們到了有布偶的地方,再買一隻給妳!」

「沒關係,派拉跟媽媽還在等妹妹跟姐姐回家。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等浪退了吧。」

「姐姐,浪要怎麼樣才會退?」

「如果海看起來好像睡著了,那就代表浪退了啊。」

「姐姐!妳看妳看!海睡著了!」她指著海的方向,用力扯我的衣襬。「浪退了!姐姐看嘛!」

明明月亮已經在身後隱沒,我卻還是懷疑,黎明是否會到來。蔚藍的大海在一片朦朧中熟熟睡去,妹妹笑臉盈盈地眺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但是,還有一道不會退的浪。




  作者簡介  
歐劭祺,2003年生,高雄中學一年級,雙魚座A型,聽說這種人最會耍心機。曾獲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馭墨三城文學獎、高雄市青年文學獎。很會拿佳作跟優選。小說創作初心者。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謝謝第一讀者。題名引用蘇打綠〈你在煩惱什麼〉的歌詞(搭配這首歌享用這篇作品,會有不一樣的味道)。希望還能更好。



  看更多得獎作品  

上下則文章

主題推薦RELATED STORIES

  • 2022臺灣文學獎公布!得獎的是……

    金典年度大獎:賴香吟《白色畫像》 ●金典獎得獎:零雨《女兒》、何致和《地鐵站》、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張娟芬《流氓王信福》、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陳思宏《樓上的好人》、林懷民《激流與倒影》 ●蓓蕾獎得獎:唐福睿《八尺門的辯護人》、郭彥仁《走進布農的山》、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

    714 0

回文章列表

關閉

主題推薦

2022臺灣文學獎公布!得獎的是……

金典年度大獎:賴香吟《白色畫像》 ●金典獎得獎:零雨《女兒》、何致和《地鐵站》、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張娟芬《流氓王信福》、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陳思宏《樓上的好人》、林懷民《激流與倒影》 ●蓓蕾獎得獎:唐福睿《八尺門的辯護人》、郭彥仁《走進布農的山》、鍾永豐《菊花如何夜行軍》

714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