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室報告】
迄今超過二十五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三民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7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散文首獎

門前等候烏鴉拜訪
文/郭宇恩|臺灣大學
「親愛的巨型烏鴉:
我並不理解死亡為何存在,然而我願其存在。事物因對立的兩面而完整,如烏鴉群奔赴喪禮,在電線桿柱頂端俯視一片金黃的麥田,一切都有其意義。
我在此處等待你的拜訪,在道道闔起的門前。冷冽、火燒、盤踞的藤蔓,我並不清楚死亡是什麼形狀或是樣態,會是燒焦的餘燼,又或是一片結冰表面的湖底下的魚,張嘴向我求救。門本身就有隔絕兩相反物質的特性,開放和密閉、亮與暗、喧譁和死寂,我仍等待,願真相從鎖縫流淌而出如欲凝集的血液,只因我害怕。」
如果有一隻巨型烏鴉,為了長生不老把死亡這個變因藏在許多扇門後,我會去打開它們嗎?究竟是人都有一個必定的盡頭好,還是無限量的存在才是誘人?
這個問題讓我頭皮發麻,光是烏鴉這個設定就得以討論上數天。烏鴉有黑色的羽毛,黑色是死亡抑或是純靈的代表色我不置可否;然而羽毛作為羽毛,則在於其輕盈的存在。
用羽毛壓住一扇象徵死亡的門是一件太荒謬的事情,從物理的角度或是感性的角度都是。所以玩這個遊戲時,比起探索地圖的一切,思考遊戲的本質總是讓我耗上更多的時間。
(補記:然而是我過分天真地忽略了羽毛底下的肉體、更深處的靈魂,這是讓物種變得更加多角化的辨別判準。烏鴉和一切的鳥類。考完學測我迷上吉卜力的作品,發現如同為何在宮崎駿《蒼鷺與少年》中選用蒼鷺來作為少年真實負面自我的化身,為何選擇各色的虎皮鸚鵡象徵軍國主義?一切都是蟄伏在表皮底下的物性,使我們對不同鳥類的象徵定義有所不同。)
「該怎麼說呢,對我來說你就只是一株不能再更新奇的草,幾乎和那邊的雜草無異。」鴨嘴獸用頭往陽臺的地方擺動,又埋首回去他的遊戲畫面裡。那是我問他為什麼玩Death’s door時,每個人發展的劇情順序會不太一樣,因為人的不同個性嗎?但他並不怎麼在乎道理這回事,萬物不會因為某些不同或悖論而失去最原始的原廠設定。「有趣」這件事本來就只關乎形式和刺激,不怎麼理睬所謂邏輯。
我們是在學測前找到這個遊戲的。Death’s door,在遊戲裡玩家會化身為一隻小型烏鴉,並探索許多由門之王所創造的門後世界,企圖把「死亡」找回。其實就是一款開放式的遊戲,創造了一個另外的世界,賦予了一個另外的角色在身上,讓我們去摸索。
我想這個遊戲有些違叛人類的本能,畢竟現今醫療、科技的一切都在讓我們免於一死。或許用一個遊戲的形式來包裝以後,我們就會變得麻木而不去追究這個想法是否合理。
「你覺得烏鴉象徵著什麼?接納死亡的代表,還是同為壞人的永生派?」
「我不覺得存在什麼壞人不壞人的,二元對立太過奢侈了。」鴨嘴獸和我說。
我駁斥這樣的胡亂。可是考試及格就是及格啊,正數就是正數,貓就是貓也不會是狗,或是那個箱子問題裡的貓,波函數坍縮的情況下牠也只會是生或是死,兩種而已。
我打開遊戲,我和鴨嘴獸兩人以對視的角度看著螢幕的畫面,像是有著不同風景。遊戲裡的其中一隻boss叫貝蒂,是一隻雪怪,花上大量的時間處理這隻怪物就像用時間堆疊牠的痛快、建造我的墳墓。據說守靈時不能讓貓接近自己的墳墓,各界有各界的說法,科學界說貓的靜電會和屍體的生物電互相感應,宗教界則將貓躍過棺材視為一種招致厄運的禁忌。
於我而言,鴨嘴獸就是那個躍過我棺材的貓,他看我玩時我的手指就變成失靈的煞車,普攻與放技能都對著沒有怪物的空地種植傷害。他讓遊戲的死來得頻繁,簡直是猝不及防的詛咒。
「不過,為什麼六條命都耗光的時候它說『你死了』,死亡不是還被囚錮在門之後嗎?」鴨嘴獸提出的困惑蔓延到我身上。這真有道理。
這是遊戲本身無法避免的偏差,「死亡」是遊戲的設定概念,然而角色的死亡則是推動遊戲運行的工具。在遊戲裡當角色死亡之後,便會立即重生,甚至不用擔心身上的武器會有遺落在遠處或消失的問題。這似乎無形間也讓「死亡」的概念變得更加實體,死亡其實不可怕而無需畏懼,死了就能重生,也不用付出或賠上什麼代價。
我把手機交給鴨嘴獸,自己去走廊盡頭的廁所。洗手時水流如布滑過手掌又傾瀉進排水孔,這些水會匯聚到哪裡,雨水,溪流,儲水槽,或是最終到達某座山上的瀑布,用囂張的氣勢打下山壁。水像死亡,都無處存在而不用特別留心。
走出廁所,我沿著女兒牆往外看,草地、榕樹和黑板樹、更遠一點的公園裡的野狗晃遛遛跑過、幾臺摩托車駛進一條巷弄、房屋上擺動的衣服、大樓、遠山⋯⋯一切都在那裡,可是我們從來沒質疑過它們的存在性。或許那關乎恐懼。我只是發愣,凌著吹進來的風回到教室。
回到鴨嘴獸的位子,他已經把貝蒂打死了,五分鐘不到的時間。
那貝蒂可以復活嗎?遊戲似乎沒有賦予牠這個權利。
我在教室外的花圃看見附著在葉片上的介殼蟲。
「你來看。」我對鴨嘴獸說。
未經整理過的花圃是荒涼的墳場,漫生的大花咸豐草、含羞草,枯枝是靈魂被折斷的殘渣。介殼蟲並不張揚,甚至不留心也不會發現,隨機散佈的白色點點像是葉片上飄滿白雪。
「牠們都沒在動,是不是死了。」
「你又怎麼確定此刻的你活著?」鴨嘴獸嗤之以鼻。
也是,我又是過於獨斷地思考,多麼該死的結論癖。
Death’s door 裡「門」的設定算不算一種簡化的詮釋?我又站在一扇門前,「失落的墓地」,字幕從螢幕上頭顯示,走進去,義無反顧地走向地圖最北邊的大鐘。按普攻揮動劍,敲響鐘聲後遊戲裡變成陰暗的夜晚。又是一個明暗兩面的設定。如果在遊戲還沒破關前,也就是「死亡」還沒被解放以前,晝夜的存在就像是過分媚俗的多餘。
可是天黑就看不見烏鴉了。
「現在的我就算死著,應該也是很熱烈地死著,」我接著說,「能死得讓我以為自己還活著。」
鴨嘴獸應該是滿意這個答案,他伸手揮動旁邊含羞草的葉子,停頓一兩秒後,葉子便垂頭喪氣,像是死了的樣子。那麼一刻我覺得植物和我其實無異,匍匐的枝莖攀爬我的四肢,茂盛綠葉從胸膛、陰莖、腋下無序地長出,花朵從五官肆意綻放,我扮演著一株植物,像在遊戲裡扮演著烏鴉。我扮演一個得以在生死間伸縮的趨光性脊椎動物,往有光處生長。
天黑就看不見烏鴉了,然而我並不在意那一切,說起來死亡更像是失去什麼的過程。我還沒理解愛一個人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概念,然而我清楚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離開自己身邊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讓我想死。」和鴨嘴獸走去排球場的路上,我是這麼和他講的。
考完模擬考的自然後,我們趁著社會組考數B的時段到排球場打球。我覺得排球能讓我真實感知到自己正活著,每個發球、接球,球的重量在手掌摩擦生熱的瞬間,發越網子被接住的剎那,生命在動態裡顯得迷人。
然後鴨嘴獸在一個接球裡骨折了。
那之後我並沒有記得什麼,扶著他到保健室的路上,耳朵有點耳鳴,人群從餘光跑過,樹影晃蕩。我把他撐上一個台階,「會痛嗎?」我問。
「痛死了。」
打石膏之後的那陣子他不能再打球,嚴格來說走路都是問題。假日我到病房看他,他連微笑都變得委婉,骨折帶來的死亡到底有多深刻?何止是痛死了,快樂被剝奪更像死亡。
學測前的時間都像是站在斷頭臺下求饒命的窮人。
我們兩人那段時間幾乎離不開這個遊戲。遊戲其中的小巧思,是除了它會顯示自己目前探索地圖的完成度,還會顯示在這個遊戲上已經花費的時間。
「要不要玩Death’s door?」鴨嘴獸湊到我身邊問。
「不行啦,不能再浪費時間了。」那時我的遊戲介面已經顯示「14:05:52」。
他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只有人類會有『不要浪費時間』的想法,而且那更像是愚蠢的自我安慰。」
野狗在公園的草地上躺著曬太陽,直到爽了又晃晃地到下個地方乘涼;街道上的路人卻把路面當成跑步機在走。一切美好是倉促的意外,早餐店的香氣、篩過陽臺的格狀陽光、整齊規矩的階梯、買到最後一份的限量甜點……我們只是因為潛意識裡天生地植入對死亡的想像,便不再擁有日常。
我覺得有些氣餒。甚至是難過。生氣。自己彷彿在坍縮,像是宇宙裡的黑洞那樣折疊自己。不理解死亡,不理解何謂目標,像遊走在莫比烏斯環的邊界上,無止盡的輪迴,我看不見光的毛邊就逕自把線圍成的面當作所有。狡猾的聰明。因為人們都習慣把自己當成一個商品在販賣,將所有的行為對應到不同價位,最後把身上所有的價值當成財富做成條碼,變成標籤為自己定型。
既然我不是烏鴉,也不掌有門的鑰匙,死亡就已經是格式化的背景套用在現在這個世界。我或許害怕,更多的是因為無知,無知使人不願意相信未曾經歷過的事物。
一個下午過後,鴨嘴獸盯著生物講義的遺傳章節,實則發愣。「我不理解,魏斯曼把老鼠尾巴切掉,那怎麼能證明遺傳和體變化無關?」他又說,「如果在切尾巴的時候,某些讓老鼠害怕死亡的因子突然被激發了呢?」
某些時候我並不能理解鴨嘴獸在想什麼,然而他的問題總是能讓我一頭栽進去而無法脫逃,在回家的路上、在浴室、在床上,我都在想他的問題。這很有趣,死亡其實能觸發什麼東西嗎?
這表示死亡不是盡頭,是一個過程。
上禮拜把早餐茶葉蛋的碎蛋殼丟在教室外花圃的一片小土地上,小土地上還有一些被踏死的含羞草,頹喪不起。現在碎蛋殼不復可見,含羞草混入泥土,無數的小芽從棕色中鑽出鮮綠,小蟲和螞蟻的身影閃爍其中。生命是一連串過去和死亡誕生的生機,又或者說死亡和活著其實是一體的,死亡是生機的按鈕,觸發,像是衛生紙那樣一片一片扒在一起。
學測完鴨嘴獸已經將Death’s door完成97%,死亡的意義呼之欲出。然而在遊戲結束之前,我想烏鴉已經將門打開一半,推動時的嘎嘎聲響空洞卻又像動物在狂歡。我們玩遊戲,我們在門前等候烏鴉拜訪,然而鴨嘴獸在那之後已經不玩這個遊戲了,只是我還著迷。
我從門縫看見烏鴉的影子,粗糙顆粒的影緣像是模糊的底片,或許很快就會知道真相了。又或許是在人類文明毀滅以後。
「親愛的巨型烏鴉:
打初我如此渴望懷抱門後的那一切,深淵黑谷、枯萎的雛菊、黑白的默劇電影,渾沌地如何去定義「死亡」。原來門前的我正在經歷著死亡,也或許沒有人能確切地區分生死狀態的界線在哪裡。
烏鴉,現在的我並不這麼在乎自己是否理解存在,以及想用如此哲學的狗屁倒灶的愚昧的文字,試著詮釋大於宇宙的真理。那一切都將於我無關,烏鴉,因為我不再懼怕什麼了。」

作者簡介
郭宇恩,2007年生,現就讀臺大牙醫系。喜歡玩遊戲,尤其喜歡那些沒有勝負的遊戲。目前正堪憂自己對未來的臺北生活毫無恐懼。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謝謝馭墨。
謝謝鴨嘴獸,認識你是最快樂的事情,雖然你總是看起來很放空,但每次都能讓我深思很多其實不是很重要或是真的很重要的事情。謝謝你陪我玩Death’s door,是一個充滿回憶的遊戲。
謝謝巨型烏鴉,我還在嘗試變得麻木,嘗試不帶情感過生活。我的情感總是導向他人的死亡。
活著是猶未可知的幸福。死亡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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