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警告：內含大量劇情，請小心服用。）
一部以書信兼敘事構成的小說，讓譯者彷彿成為故事主角，開始一場筆友之間的往來。編輯在邀請兩位譯者（艾平與李函）翻譯《輸掉時間戰爭的方法》時，也提議兩位各自扮演紅與藍，每週輪流交稿。於是，他們就像小說的主角一樣，一封接一封信地翻譯、對話、回應。半年後，兩人透過對談回顧翻譯的過程，看他們聊翻譯上的挑戰、小說的精彩，也聊藏在書信之中的「老派浪漫」。
很難將奇科幻小說和老派浪漫聯想在一起吧，《輸掉時間戰爭的方法》就是這怪得出奇，然而究竟有多麼意想不到，無論你是否讀過這本書，都歡迎來看看譯者怎麼聊。不過，本次對談含大量劇情，若還不想被暴雷，喜歡親自體驗解謎樂趣的讀者們，建議請小心服用本篇喔～
雙作者限量印簽，圖片提供：堡壘文化
▌翻譯前先入戲：顛覆初印象的大型角色扮演現場
平：這本小說是由兩名主角──紅與藍──的通信構成的。當初，編輯邀請我和李函各自扮演一個角色，並採用每週輪流交稿的方式進行。因此，我們就像書中的紅和藍一樣，一來一往地通信、交稿，持續了半年之久。編輯邀請我們寫譯後記時，我們想到：既然連作者的致謝都是以一來一往的方式呈現，那麼譯後記也比照辦理應該會很有趣。
函：我是偶然在網路逛到這本書的。大概是 2023 年 11 月，正在翻譯《魔戒》的時候。從書介就能看出它有別於一般的時間旅行故事，於是我立即向總編推薦。它讓我聯想到克萊兒．諾斯（Claire North）的《活了十五次的奧古斯都》（The First Fifteen Lives of Harry Aug-ust）。奧古斯都每次死亡都會回到出生的時刻，帶著前世的記憶重複相同的人生，他試圖扭轉，卻每每徒勞無功。兩本書給我的感覺都不是典型的時間旅行，反而更像是輪迴。
輸掉時間戰爭的方法：雨果、星雲、軌跡獎，三冠加冕之作
活了十五次的奧古斯都
平：因為我沒有事先讀完，而是邊翻譯邊看，所以每次點開你的稿子真的就像開信一樣，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很刺激。還有，因為藍的信是回應紅的上一封信，所以我必須反覆讀你上週的內容，讓藍針對紅的用字遣詞回應。這讓我稍微能體會藍的心情，因為她應該也反覆讀了很多遍紅的信，才能寫出那麼精采的回信吧。
函：你剛看的時候會覺得很難懂嗎？
平：不會耶。可能因為我不是科幻讀者，比較不會去細究故事設定，只把它們當成世界的質地。身為戀愛腦，我的心思都在紅和藍的關係上，而她們的 enemies to lovers 關係在開頭就勾勒得很清楚。
函：我剛開始讀時覺得有點混亂，因為敘事是非線性的，需要很努力釐清當下的設定和角色意圖，但這些都很模糊。後來發現，這其實是紅和藍的成長故事，這時才開始抽絲剝繭，不是抽時空的繭或劇情的繭，而是抽她們兩個身上的故事，一層層深入了解她們。
平：對。雖然書名明擺著是關於時間戰爭的故事，但就跟很多科幻小說一樣，與其說是在描述未來，不如說是在描述現在。重點不在戰爭的高潮迭起，而是紅與藍在情感上的鬥智，以及自己內心的爭戰。看意氣風發的兩人如何在過程中推翻舊我，面對內心的懦弱和自欺。真的很過癮。
函：看歐美讀者評論，很多人會覺得這本書的劇情方向和敘事方式很怪，覺得不像傳統故事一樣有一定的脈絡，但也有蠻多人愛這種怪的感覺。我覺得這種怪有股詩意，不像很多時空旅行作品是靠劇情和科幻情節在推動，這本書真正的核心在於紅與藍的交流，以及伴隨而來的成長。
平：對我來說「怪」反而是讓人入戲的點。紅收到的第一封信上寫「讀信前焚毀」，這太不符合常理了，身為讀者的好勝心一下子被挑起，很想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而這就是解謎的開始。其實整本書出現的雙關、隱射、典故都有這種效果。你會覺得被人挑戰，很想去破解，當你覺得自己讀懂的時候就會很有成就感，認為自己是特別的，覺得自己跟寫下這些字的人有所連結。
函：紅和藍剛開始對一切都很漠然，但隨著她們彼此通信，變得越來越有感情。原本她們只是組織和花園的一環，後來慢慢褪去大組織爪牙的無情面孔，掉進冒著粉紅色氣泡的遠距離戀愛中。
平：分享一個 TMI。我的伴侶每週跟著我們的翻譯進度讀，好幾封信都看到哭，讓我覺得蠻有成就感，但同時也有出軌現場被抓包的感覺。（笑）
函：她們不是會把對方的信藏在身上，反覆回想嗎？就像高中生交筆友的初戀感，而且還是隔壁資優班互相競爭的關係，被老師禁止談戀愛。
▌翻譯與解謎：圍棋、國姓爺和繞口令
平：這本書有一些意象反覆出現。像是用 threads、braids 等「繩線」的意象來形容時間的結構 。
函：threads 這種專有名詞要怎麼翻得好，還蠻傷腦筋的。
平：一開始我們試著翻成「脈絡」，還想過是不是跟討論串的「串」有關。但因為後面「線」的意象越來越具體，剛好中文本來就有時間線這種說法，所以我們就決定是時間線。
函：硬要分析的話，就是有種糾葛的感覺，蠻特別的，不像一般時空旅行的書會比較偏向隧道。
平：藍在某封信的結尾對紅說 Write to me in London next。結果緊接著，藍竟然真的去一個叫 London Next 的地方出任務，並在那邊收到紅的信，這個雙關太妙了！一開始我好像翻成「下次的倫敦」，李函提議要不要叫「明日倫敦」比較有科幻小說的感覺，但我又覺得明日倫敦有點太工整，後來才決定改為「次倫敦」。
函：次倫敦不錯。就像 next generation 我們也叫次世代一樣，或是遊戲主機也會採用次世代的稱呼。
平：下棋也是我很印象深刻的一個意象。藍喜歡下棋，也喜歡用下棋來比喻事物。我也是在這本書才學到「叫吃」的英文是日文的 atari，棋子的「氣」英文叫 liberty。很感謝小時候有學圍棋，能聯想到這些圍棋的字詞，不然應該會崩潰。
函：紅這邊的話，很常突然跳到某個特定的時空，例如忽然出現國姓爺或凱撒，我得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思考要怎麼架構這個場景。但還好這些段落都不長，用合理的方式搭建出來即可，繼續著重在角色的內心世界。
平：有句繞口令卡了我很久（How many boards would the Mongols hoard if the Mongol horde got bored? ）。單純意譯出來有點太無趣，推敲半天才擠出現在的版本。
函：我卡最久的應該還是 threads 這種專有名詞，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加強時空旅行的意象？由於書裡的時空旅行設定很玄，很難用其他科幻小說的概念去處理，但我會想要用一個特定的詞去代替，因為擔心讀者會困惑。
平：我覺得你很會翻專有名詞，像是大雜燴號（Gallumfry）、捷飄機（swiftskimmer）、虛尾機（voidtail）之類的。我很慶幸藍的部分沒有這些東西（笑）。
▌從冷血情報員到高中女生，從0000FF到朝霞紅：透過命名與對話開展的角色個體性
平：每封信的開頭和內容中間，紅和藍都會使用不同的顏色形容稱呼彼此。你怎麼看這部分？
函：覺得麻煩，哈哈！其實說白了，就只是寶貝、北鼻的差別，是兩人拉近距離的一種方式。她們兩個等於是沒有名字，只有紅和藍兩種代稱。她們用不同方式去詮釋這個顏色，其實是在透過對彼此的想像挖掘自己的身分。藍心中有個模糊的紅，紅心中有個模糊的藍，她們透過對彼此的憧憬來了解自己，對自己的認識加深後，又會想進一步了解對方。高中生嘛，沒談過戀愛，在那邊胡思亂想。
平：這個想法很有趣耶。紅跟藍做為身分的象徵，在還沒有繼續定義它是什麼樣的紅、什麼樣的藍之前，其實是兩個非常大且抽象的概念。直到她們用不同的媒介去定義對方，彼此的形象才越來越具體。
函：對，一開始像是太極、混沌，但隨著對話和命名，個體性開始出現，就像「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平：藍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特質，我覺得她的星盤裡面一定有天蠍。另外，由於花園強調群體，藍一直渴望辨認所謂的「我」到底是誰。與紅的相遇加深了她的問題意識，答案也漸漸明朗。看著她們成長有種被淨化的感覺。
函：到了後段，惆悵的紅開始懊悔自己說過的話，經常先道歉，有種挽留感。又逞強又挽留。故事開始是個冷血情報員，流露一種生物感，也像冷戰時期的官僚，後面慢慢融化才變出人味。
平：紅的轉變真的讓人驚訝。她一開始看似剛硬，沒想到軟化速度卻是最快的。如果紅出演戀愛綜藝節目，就是看似銅牆鐵壁，實則缺乏戀愛經驗，一有人對她出手就馬上投降的類型。我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藍將「朝霞紅」這句諺語一魚三吃、反覆翻玩，充分展現藍愛玩弄典故的性格。這就像你在意一個人就會把對方的名字反覆在舌尖上翻捲那種感覺。
函：詳述這些事，就是和彼此產生牽掛，為彼此付出，開始出現個體性。所以我覺得比起劇情，這才是這本書的重點。你要說她們真的有輸掉戰爭嗎？好像也沒有。她們輸掉了這場戰爭，但其實是贏得了彼此，贏得了自己。
平：我喜歡你形容她們的通信是「和彼此產生牽掛」的一種方式。寫信雖然看似是在自說自話，但其實信要寫得精采，心中一定要想著對方。讀信也是。因為想要讀懂對方，得要透過反覆的解碼、腦補、回信，和彼此產生獨一無二的聯繫，感覺成功解謎的自己是對方特別的存在。不過到了書的後段，隨著情節開始緊張，我們可以看見她們流露更真實的情緒反應，引用的典故、玩弄的文字遊戲變少了。她們不再玩弄典故，她們成為彼此的典故。
函：談到時空旅行，大家可能會想到《哆啦A夢》那種跑去某個時空解決問題的故事。但更深刻的時空旅行故事還是要回到人本身。《時戰》就是這樣一個不停流浪，直到發現另外一個人是她的歸宿的故事。
▌輸是最強的武器：一秒暈船的撩人金句，回歸紙筆的老派真心
平：結束前，我們來聊個有趣的題目。在你負責的部分裡，有沒有最滿意的撩人金句？我可以先分享我的。我覺得藍最撩的一句話是：「跟我說實話，否則什麼也別說。」明顯是要挑釁紅，因為藍知道紅就是欠調教（笑）。
函：我會選紅在責怪自己的時候，因為這種自我糾葛的時刻一不小心會很煩，但紅寫得很美。另外還有跟藍的糾葛，有糾葛就表示兩個人互相在意嘛，要不然對紅來說，藍就只是一個死間諜。
平：紅自責的時候確實有種楚楚可憐的感覺，藍一聽到紅說 I'm so weak 這種話就會心軟。那我們可以接到下一題：哪一段會讓你的角色一秒暈船？我會選紅的這句：「如果我強一點、快一點、聰明一點就好了。」在愛面前示弱的紅，一秒擄獲藍的心。
函：這就是願意向對方暴露自己的弱點，輸反而成為最強的武器。
平：紅呢？
函：結局的時候吧，藍復活變成獄卒的地方。那邊很像羅賓．威廉斯的電影《美夢成真》（What Dreams May Come）。威廉斯扮演的醫生主角在死後來到天堂，企圖到地獄拯救自殺的妻子，最後在天堂重逢的兩人決定轉世，下輩子再續前緣。而在《輸掉時戰》中，紅先回到時間線上游拯救過去的藍，接下來則是換藍去拯救紅，帶著類似前世卻又不是前世的記憶去開創新的結局，打破了先前的宿命。應對到書名的話，輸掉時間戰爭的就是組織和花園了。紅與藍透過戰敗而得到了自由和成長。
平：對我來說，這本書不只是紅與藍的情書，也是兩位作者獻給書寫與閱讀的情書。寫信（而且還是實體信）這麼落伍的事，別說在紅與藍的多重宇宙了，就連在我們的世界都非常沒效率，作者卻選擇讓紅與藍以極具肉身性的方式展開交流，最終獲得唯有這種方式才能感應到的真心，可以說是老派浪漫的極致。
函：文字對紅與藍而言都是映照出自我內心的鏡子，她們讀對方的字，吸收後反芻再寫出來，用表達去解開自我、培育自我，勾勒出真實的彼此。雙方起初自傲又猜忌的外表隨著通信逐漸溶解，不僅見到了對方的真心，也見到了自己。相較起較硬派的科幻作品，《時戰》比較像是設定在特異背景中的單純愛情故事，大概也可以看成是科幻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兩個來自敵對背景的人，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缺少的部分，於是產生改變自己的欲望，進而演變成憧憬與愛情。
平：我很喜歡的一篇國外的書評說：「紅閱讀著藍，藍閱讀著紅，與此同時，還有讀者閱讀著這本書。」我們身為讀者，和紅與藍一起，在書寫與閱讀中進行不可能的合作，超越自我，觸及一個「更宏大的敘事」。作者們最後在致謝說：繼續閱讀，繼續寫作，繼續戰鬥。我們都還在這裡。也是呼應這一點吧！
函：這本書最好要以超脫文字的方式去感受，而非用理性去理解。你要感受兩個高中女生的愛情故事，感受愛情的抽象。用物理或科幻的角度分析反而會偏離主題。跟隨情感走，它會引導你到正確的方向。你也可以回想自己的戀愛經驗，或初識人生摯友的時刻。我們的人生本身就是一種時空旅行：有時為了挽救過去，我們必須在尚未到來的未來中尋找方法；有時，過去卻又成為解決未來難題的關鍵。如果以這種方式閱讀，《時戰》一定會給你一個與眾不同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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